神的女儿与地上天音

Estuna_23, Tilinchel, Library of UNM, Namosa

第二十三代纪 / 那摩萨王国 / 那摩萨大学图书馆 / 底林希城

F0201的笔记簿

在那摩萨大学公共图书馆的三楼,与咖啡馆隔着中庭对望的区域,是一整排门牌以「F」开头的办公室。其中单开了一 对外窗口的F0309正是Orithymos杂志社的本部所在,而在其楼板正下方大门紧锁的F0201,则是图书馆档案员的集体休息室。杂志社与档案室有着颇为默契的合作关系,由这些热心同僚们编撰而成的故事考证常被附加在正文之后,于是有了「F0201 的笔记簿」这个栏目。

萨拉曼(Sarraman)是位于梅利凡徳大陆西半部的古老文明国家,其大部分国土均为沙漠。萨拉曼民族很久以前就在此处建立了王国,其经济以脆弱的种植农业和陆路贸易为主,崇尚装饰艺术、出产精致器皿和各种织物。萨拉曼人集中居住在耶莱河沿岸的城市里,与临国沙罗麦赫的领土仅一水之隔。他们信仰与湾庭各国相似的多神教。第三代纪中期朗哈迪夺权后,萨拉曼多神教被改造为一神教,国王遭到废黜,教团长同时担任教团和国家的最高权威。一切政治参与者与军队成员都必须加入教团,并通过教团设计的程序提升职位。教团治下的萨拉曼政治本质上接近一种选王制。

第三代纪

尽管主流观点将朗哈迪教团视为萨拉曼王国时代终结的最重要原因,但不可忽视的是,王国时代末期的萨拉曼本就面对着极为严苛的周边环境:南部国境上与沙漠邻国沙罗麦赫的连年争端仍在延续,原本安定繁华的北部国土又被迫面对着愈发热衷于对外扩张的卡尔梯尤斯。总地来讲,朗哈迪那场早在第三代纪便取得了成果的宗教革命使这个国家从大部分史书的开篇就笼上了一层神学的光环,然而在一切近乎奇迹的英雄功业背后,都存在着更为实际的客观原因。

在第三代纪初,第一批难民在沙罗麦赫对南方耶莱河边境的袭扰中逃难至首都乌斯坦纳伊附近,身处异乡的无序人群营造了流言滋生的天然土壤,并通过绝对数量的增长加剧着他们集体性的不安与躁动。朗哈迪其人便是在这时初次得到记载的。

虽然教团国和后世各大教派的官方史料对朗哈迪的个人信息极少提及,但仍可通过民间说法推断出他初到乌斯坦纳伊时的年龄大致在三十岁左右。此人原为沙漠行商,来自当时被卡尔梯尤斯共和国攻占的萨拉曼北方林地安赛亚(即「森努斯萨拉曼」,后来的马士拉城)在卡尔梯军团攻打他停驻的村子时,他以待售的布料包裹身体而从起火的马厩中逃生。由于在前往首都的长路上将食物分给随行的儿童,朗哈迪几乎是以饿殍般的形象来到首都外围营地的。在当时,聚居于乌斯坦纳伊城外窝棚中的许多难民因生活困苦而向天国寻求精神寄托,种种因素使得朗哈迪很快成为了这些人心目中的领袖。在意识到到自己的影响力之后,这位商人开始在难民中加工宣传当时的各类流言,有意使散落在城外的难民们具备基本的组织性。许多关注教团史的研究者们相信,朗哈迪正是在这时开始推广自己的宗教观点的:即萨拉曼传统中的众神之上应当存在裁决万事的唯一「主神」,当「主神」想要考验人们的意志时,就会示意众神收回他们的庇佑,使地上的人们面临周遭敌手的加害与诸般灾难。只有消灭宿敌克服苦难,才能重获神的青睐,重新得到被收回的庇佑。畏惧敌人和伤害同胞的行为则会脱离神的怀抱,万劫不复。在此论调的刻意引导下,人们逐渐将下令把难民安排在城外不予救济的国王视为宗教意义上的罪人。

骚动的消息传入城内,萨拉曼国王曾发布告示安抚难民,但不久便被焚毁,城门上的告示版也被破坏。随后,王室又下令对难民发放谷物以安抚人心。此时有人开始动摇,但随即被朗哈迪一派的支持者说教制止。为了避免动用武力进一步激化矛盾,国王只好亲自在城门上进行了演说,但城下难民的怒骂声轻而易举地盖过了他,外围听不见国王所说内容的人也在教徒们的影响下更加激愤,以为国王是在羞辱自己。最终, 一群被历代史家严重怀疑为朗哈迪本人指派的狂热信徒夺下了守成卫兵的矛投上城墙,刺死了来不及反应的国王。目睹此景的卫兵在震惊之余没能抵挡由信徒们带头一拥而上的难民,被如潮的人群冲散。朗哈迪在人海簇拥中直奔王宫,当天便处决了忠于旧王的大臣;又驱逐了所有王妃和王储,其他有继承权的王室成员则被关押起来。由教团撰写的宗教布告被贴得满城皆是,王室的财物被用于为难民修建居所。

虽然朗哈迪教团在其初始阶段拉拢了战争难民作为自己忠实的拥趸,但乌斯坦纳依城内居民对人口激增的不满不会消失。如若放任不管,此种积怨被反对势力利用只会是时间问题。教团变卖的王室财产可以在短时间内改善物质条件,却无法永远供养市民和教众的生活。行商的头脑让朗哈迪清楚地认识到乌斯坦纳依只是夺权的第一步,他应比反对者们更快地争取那些在边境与外敌对抗的军队的支持——「刀枪可以握在自己手里,亦可以扎在自己身上。」这本是沙漠行商们谈及情报重要性时常用的比喻,现在却成了身为教团长要真正考虑的问题。

朗哈迪随即派遣亲信前往王国军在各处战场的驻地,对首都卫队的重组也迅速展开。此时南方战事业已结束,丢掉了耶莱河左岸最后一片土地的萨拉曼人与沙罗麦赫大军隔岸对峙,达成了屈辱的、僵持性质的和平。安塞亚林地的情况也同样糟糕:原本驻守在那里的萨拉曼部队在第一次港口攻防战中就被卡尔梯亚军团击溃,尽管与后来赶到的援军成功汇合,却再也没能攻进卡尔梯人以这个海滨小镇为基础加固而成的要塞。教团使者抵达时,这些队伍正在附近几个村镇里集结休息,士气低迷,几乎完全无意于继续抵抗。依照朗哈迪的授意,使者并没有向他们的将领传达发生在首都的异动,而是直接在下级军人中开始传教。

宗教的暗流在营帐间涌动,教士伪装成传令兵在众人背后把控着论调。远在首都的新政借机日渐巩固:巨木龙骨在船坞里筑起、来自沙漠彼端的粮草积入谷仓、卫队换上了蓝纹金徽的战袍、兵器铺的炉烟也日日高升。教团长的手腕愈发有力:若想证明天上的神优于人间的王,诗人们或许可以付诸华美的辞藻;而他必须做到的,是让萨拉曼人从失去的故土上凯旋。

第四代纪

朗哈迪的原本计划是通过承认以耶莱河作为与沙罗麦赫的国界来换取南部和平,进而集中兵力向北突破,取得对捷罗弥亚的控制权。通读过上古英雄故事的他明白耶莱河的价值在于其丰饶的耕地,而从纯粹的经济角度考虑,地广人稀的捷罗弥亚绝对拥有数倍于这里的农产量。用他自己「不好在公众面前使用的比喻」来说,是要像大乌岭背后的游牧民 一样,把整个萨拉曼向西北方向平移。

然而,萨拉曼人并不是什么游牧民族。相反地,对于如今居住在马士拉、乌斯坦纳依和耶莱河北方其他地方的大部分萨拉曼人而言,上溯其先祖,大多是古时被从对岸的狭长土地上驱赶出来的人。即使他们早已在别处建立起了新的家园,对故土的种种神往也依旧传诵在无数民俗歌谣中。发动民众背离他们那近在咫尺而不得的先祖之地,是否也算教义里所鄙夷的「畏惧敌人和伤害同胞」呢?尚且缺乏广泛信任的朗哈迪还没有冒此风险的资本。

军队里的传教进展顺利,被教士策反的下级军官们肃清了坚持旧派立场的将领,很快便获得了朗哈迪亲自前往册封的教籍。在裁撤了相当一部分水月宫廷臣、又不敢过轻易信任新晋者的情况下,教团对下层教士表现得极为友好:身在教团体系中又体现出过人才能的公职员往往晋升飞快,而为了争取他们的积极性,朗哈迪为高级教士开出的待遇也十分优厚。教宗甚至想到把他们的薪饷同国家各地的收益挂钩,以此来把每个人拴在自己规划出的国家利益链条上。

在教团国的体系下,成为教团成员本身并不能带来任何收益,教职对于萨拉曼人而言更像是一种受到上层肯定的荣誉称号。现实的经济收益仍然来自人们所从事的世俗职务,但对于包括政治、文化和军事在内的国家公职来说,也存在着薪资数额和官阶挂钩、晋升机会又和教阶挂钩的法则,地位仅次于教团长的「主教」还可以担任境内大城市的执政。与此同时,各教阶之间另一处显著的区别是继承权问题:在萨拉曼教团国,拥有完全继承权的群体只有非教团成员和不担任公职的平民,教团成员的可继承财产比例按照教阶的升高而递减。 所有教阶均不可世袭,教团长的人选也被规定从被称为「苏尼」的秘书中产生(这个职位薪水极少,且一般从初级教士中任命)。朗哈迪希望通过这一层保障来防止教团因带来过大的因贫富差距而从内部崩溃。此外,朗哈迪还修改历法、设立各种节庆活动,以此提高人们对「萨拉曼人」身份的认同感。四代纪初的乌斯坦纳依贸易兴盛、公众消费欲望高涨,盛大的礼仪活动也把宗教氛围刻入了萨拉曼人的传统。教徒数量激增,由首都卫队改组成的教团军作为最精锐也最为忠诚的队伍,其人数也在持续增加。

当此关头,得知捷罗弥亚打响了反抗卡尔梯人的战争并开始向森努斯萨拉曼进军,朗哈迪果断地选择了出兵支援。

从耶莱河到大乌岭的教团军各部受命赶赴安塞亚,与长久驻扎在那里的同袍一起投入收复失地的战斗,继而又向同盟的捷罗弥亚国内输送了大批粮草,借此协助当地的起义军南下。 当年寄住在首都的难民后裔纷纷随军迁回(「安塞亚林地」这个旧名正是在此时变更为「马士拉」Mashlat,意为「故乡」)。教众悉数捣毁了卡尔梯人用来宣告主权的石碑和纪念塔,在原址上改建了神像。也正是在萨拉曼人眼含热泪地涌入被已卡尔梯人扩建过、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马士拉的时候,年逾六十的朗哈迪来到沙罗麦赫的王廷杜拉比拉,向交战多年的邻国君主递交合约。作为交换条件,两位领袖共同商定了萨拉曼下任教团长的人选,确保其出自不再向耶莱河岸屯师的亲和派。

乍看上去,朗哈迪规划的一切都将实现。尽管他用冠以复仇之名的频仍战争转移万众的视线,又把繁荣的期许建立在异邦的臣服之上;尽管被宗教的幌子蒙蔽着双眼,萨拉曼人总归还是踏在一条前景可期的道路上,眼望着青翠的原野,迈向历史纠葛与漫天黄沙的藩篱之外。

然而,作为水月宫里唯一独立于教团体系之外的人,教宗的养女阿穆塔嗅到了一丝欺骗的味道。

因被后世的教团视作危险人物,关于阿穆塔的记述极少出现在如今任何一个教派的典籍中。教宗朗哈迪在其本人的杂记中写道:阿穆塔是他在指导乌斯坦纳依的一次集市搬迁时发现的流浪儿,或许是教宗的打扮与幼年阿穆塔印象中的王公贵族不甚相像,这失去了栖身之所的孩子茫然地跟着教宗来到了水月宫,这才被他收养了起来。阿穆塔称自己为导师,从她模糊的回忆里推测,她大概原本是耶莱南岸一户果农家的女儿。她在十四五岁时渐渐展现出音乐方面的惊人天赋,后来成为教团唱诗班的核心骨干和曲目创作人,被一代乌斯坦纳依城民称作「神明的嫡女,地上的天音。」

阿穆塔对教宗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变得矛盾重重,又因何演变为极端的反对和敌视呢?这一向是后教团时代行走在萨拉曼故土上的学者们激烈争论的话题。一部分人相信教宗朗哈迪想凭一己之意将阿穆塔许给邻国的君王,但关于该观点的论证并不足以令人置信。我们且不谈教宗是否对宠爱有加的养女许下过寻回家园的承诺,让这位可以随意翻阅教团藏书却从不被要求成为教徒的少女陷入矛盾的,大概离不开蕴藏在朗哈迪时代盛期萨拉曼社会中的强烈反差感。

宗教典礼上的冲天圣火映照着城市的繁荣。水月宫的尖顶耸入云霄,教阶和官职吸引着追名逐利者蜂拥攀爬,在首都的街巷之间上演一幕幕假意称信、勾心斗角的闹剧。教团律法对财产继承的阻挠带来了短时享乐的盛行,高级教士的子嗣用他们精致的仪容睥睨周遭平民,「渎神」之语被用以当街讥讽他们口中「粗俗不堪」的平民穿戴和言行。而在首都之外,教团国军事部署上的偏重变化让耶莱河边界上的城市陷入了突然的萧条。曾经驻扎在此,守护着一方安宁并创造了繁荣的军队挥师北上,摇身变成了另一条国境线上的侵略者。爬满萨拉曼全部史书和教典的古代战争创伤正被另一个不相干民族的血液填充着,自诩为神明花圃中独秀之枝的萨拉曼人在现实中如同蒙面烧杀的强盗一般,欺软怕硬、掩耳盗铃。宫墙之外的人们相信他们的领袖正尽己所能地化解诸多矛盾,然而在这一切表象背后,导师那用手中骨笔将一切加速推进的背影越发清晰可怖地倒悬在阿穆塔的一对乌瞳当中。

阿穆塔在第四代纪的某个深夜里将利刃刺入了教宗的心脏,教团军对此事没有对应的举动,不难推出濒死的教宗维持了刻意的安静。是夜有泪水与鲜血一同流淌。

朗哈迪被安葬在乌斯坦纳依城郊的芒芯草园,水月宫外海的灯塔中因树立有早年制作的朗哈迪塑像而被改为纪念堂。当日晚间前来询问公务的苏尼在多次访问未果后发现了教宗的逝世,跟据从民间整理得到的回忆录,当时跟随这位苏尼赶来的水月宫近卫在阿穆塔白袍的侧襟上发现了教宗血书的「千万保护」字样。

阿穆塔向主教团自荐成为临时代政官时,会议现场内有手持兵器的近卫队相伴,实际上可算作武力掌权。她利用这个职位的权能一再驳回主教团对那位既定的继任教团长的提名,正是此举触犯了继承人及其支持者们的利益。教团高层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看透了近卫队在朗哈迪遗言授意下宣称的「劳累衰亡」一说背后的真相。不论那些应教宗本人号召前去国外作战的教团军,还是水月宫中深谙国家现状的高级教士,都不愿意对实质上的行刺者表现出亲近态度。成年后性格愈发孤僻的阿穆塔只拥有少数教士的支持;近卫队的刀锋起初尚能帮她稳定身边的局势,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支力量也逐渐被更占优势的反对者扳倒。阿穆塔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向乌斯坦纳依的城民们公开了教宗与沙罗麦赫王关于继承人的合约内容,自觉力量渺小的她把十字路口上的选择权交 给了普世的信徒——那是城民们唯一一次亲眼看见一向被称作「神明嫡女」的她。人们对与宿敌的一纸合约倒是并无介意,但从阿穆塔所宣读的字里行间,学者们看出一位受到他人拥立的领袖也将受制于人;商人们担心邻国的支持赋予其人专权的依仗;而最多数的平民则干脆认为这位继任教团长会将教团整个打造为卖国贼的预备队。

公众的呼声激起了水月宫里的波澜。相当一部分教士陆续站到了主教团的对立面,并最终经阿穆塔的同意成功推举了由萨拉曼人自己选出的下任教团长(即第二任教宗哈法勒什亚)。阿穆塔临时代政官的职务随着选举的完成自动解除, 其本人也明白自己即将在报复性的迫害中迎来终局。她不由分说地解散了依旧忠于自己的近卫队长和几名士兵,也拒绝了和他们一起流亡东方沙海的提议。两天后,阿穆塔在城郊一座能够从路边矮墙上俯瞰芒芯草园的村庄里被教团军抓住, 随即被主教团审判并秘密处死——他们无法接受阿穆塔作为独立的存在干预教团运转。刺杀一事至此已经过去了两年半,她最终也没有亲自踏入导师的安息地。新任教团长哈法勒什亚在阿穆塔遇害三天之后才被主教团通知此事,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通过法律救下在书面上处于监禁状态的阿穆塔。这场秘密处决点醒了包括哈法勒什亚在内的所有仍对教团运行方式抱有理想化看法的人,教士们彻底认清了主教团在朗哈迪逝世后大权独揽的事实。在阿穆塔的努力下一度成功发出了自己声音的民众则很快归于沉默,甚至无人对阿穆塔的长期失踪表示过怀疑。

由于对阿穆塔一切事迹的主观删减,今天的人们实在难以推测这位空有一腔斗志的代政官具体试图从哪些方面修改其导师走过的道路。然而即使在萨拉曼教团国不复存在的后世,她留下的诸多歌谣仍然在曾属于萨拉曼的乡野间传唱。 一些由流浪者建立起的偏远小村甚至流传着颇有神秘色彩的传说,相信每当旧时的歌谣于黄沙地上响起,头戴着金色垂带帽的年轻魂灵就会以风语轻声附和。

Aronov

Aronov

翡奥尼加的野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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