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深蓝·十之二:夜雪

Estuna_12, Aringyu Zomo, Khoronaya

第十二代纪 / 若罗国 / 二鸱峪札摩

目录

敬告深蓝

从高岭群山的春晨幻境

到永夜雾海的冰下浮光

在翡奥尼加的地图上 ,遍布着未知的空白

文明在广袤荒凉的世界上竖起零星灯火,

光芒之外,便是万古神怪的藏身处。

山丘背后,可是大地的尽头?

青空之上,可有天国的影踪?

先知与信徒三缄其口

异乡的旅人误入迷途

予禾牧靖台发现自己变小了,那是一月四号的事情。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被邻家女孩掾杏邀去了生辰宴,掾杏那件水蓝色的新袄子在雪梅的晃映下漫射出丝绸的绮丽光泽,院落青灰色的石板、檐上的瓦当和女孩明媚的笑靥在脑海里混沌地交织,最后剩下夜空中扑面而来的纷纷乱雪。

他望着自己在铜茶壶里的倒影,依依不舍地送走脑中心上人的笑语环绕,想起了自己仰面摔进了雪地里的事实。

好吧,按照父亲书架上那本志怪故事里的桥段,自己大概是直接摔死在那里了。

他望着面前变得巨大的煮茶壶,正呼呼地冒着热气。周围散落着同样巨大的笔架和砚台,远处是胡乱堆放的空白纸张,零星几只蜜饯洒在桌子上,他觉得够自己吃上一年。

「原来鬼魂要变得这样矮小的吗。」他自言。

在现在的靖台看来,原先总被自己嫌小的桌子巨大得像是围绕火山而建的村庄。广阔的木质桌面上容得下所有自己认识的人:以编撰故事和替人代笔为生的父亲、总是害病的斗蛐蛐的老头、鬼点子频出的玩伴八剌含、还有自相识以来一直很可爱的掾杏。

想到掾杏,靖台不禁犯起愁来。毕竟鬼魂是不论如何也无法追求生者的,且就算神灵没有定下这样的法则,自己现在也很难像往常那样与她交谈了吧。他如是想着,沿着砚台湿润的边缘踱步。墨液平静而广阔,是只属于他一人的湖。

平静的湖里泛起涟漪,他决意至少要将自己的变化以某种方式告知掾杏,于是费力地扛起圆木桩一样的毛笔,从草纸一角歪歪斜斜地写下「相掾杏小姐敬启」的字迹。

「嚯,好笔法!」

少年被吓了不轻,沉重的笔杆从手中滑进砚池,溅了一他身墨点。

在他对面,赫然站着一只沫蝉。

「是在给喜欢的人写信吗?那样的话,用「敬启」开头也太死板了吧。」

沫蝉拖着斑斓的翅膀,讪讪地说。

靖台对会说话的沫蝉不感惊诧,大概死后的世界就是如眼前这样,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吧。只是对方像这样突然出现并开口,着实吓人一跳。

「我看啊,写「期函」就不错。」

沫蝉不顾少年面颊绯红,搓着几个泡泡夸夸而云。

「年轻姑娘嘛,若肯拆开你的信来读的,又怎么不会是带着愉悦的心情期盼已久呢?」

「这!太失礼了吧,而且哪里有这样的写法,人家读到后会莫名其妙的啊。」

泡沫戳破,好像沫蝉打消了正在酝酿的一大堆落笔妙计。

「可是你们这里也有这样直白讲话的人啊,住在海边那位叫瑟尔缇娅斯的六岁小童都比你有胆。我昨天才见过她的,你们不认识?」

靖台摇摇头。

「也对,我早该知道你们这边的国家分布更复杂来着,那话怎么说来着,十里不同风?」

「是南边镡庭人的谚语。」靖台补充。

「是啊是啊。」沫蝉稍抬一侧的翅膀。靖台猜想,这大概是在模仿人们耸肩或摊手的动作吧。

「文化障碍什么的,无趣啊无趣。」

良久的沉默。

靖台扛着毛笔对纸苦思。沫蝉隔着一大潭浓墨望他,好像看着正在打桩造屋的工匠。

可以明确的是,自己周围的世界发生了某种大变化,成为了一切常理都行不通的诡异样子。但不论如何好奇,写给掾杏的信还是最重要的要务。探索这片莫名其妙的世界是随时都能进行的,那只言语古怪的大沫蝉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可没人能够保证心意的传达,这是一场靖台自己认定了的死亡留下的教训。农活不可以拖到下个春天;羞于开口的话也必须在这个不会再见的世界脱口,在自己彻底离开之前——天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是在黄昏十分没入深不见底的夜空,又或是被某个姗姗来迟的存在带去另一个世界,比如眼前这只突然出现并口吐人言的沫蝉。

他急得紧抓笔杆,瞬时间的感情澎湃似海,却滴水不出。

「要不然……我们去找些厉害的作家寻招式吧。」

靖台不懂昆虫的表情,但声音里的真诚总不会撒谎。

「哪里找去?」

沫蝉往一侧挪挪身子,露出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来。

「旅人菲尔,奉上往返车票一张。」

掾杏听见一声闷响,从予禾牧宅的偏阁上传来。

她拉开房门,一路沿廊穿行,问过了侍茶的女僮和庭中照料花草的父母,没人听见什么异动。

这可不对劲。

想到住在声源处的靖台,掾杏觉得自己有必要一探究竟。

于是她换上棉靴跑去了街上,水蓝色新袄在素裹的砖路上飘飘旋转,像传说中盛开的灵株。她来到靖台窗下,一颗颗地向屋顶投着小石子。长短有致地模仿着乌鸦啄食的声音,是北国少年们自古就定下的出游信号。

无人应答,她凝望无果,只好返回。

石子震落了一片雪雾,空气中残存着些许风声。

比起山风,掾杏更想听见靖台的声音。

从砚台边古怪机器的灼热闪光中再度睁眼,是在一片无边荒原的中央。

没有参照物,大小的概念也暂时模糊。靖台感觉一切仿佛重新变得正常了起来,也不再有什么东西提示着他与一切熟悉事物的分离。直到他在机器的一旁再次看到了慢慢走开的沫蝉,想起了先前提过寻访所谓「大师」的事。

说来也是,若不是这家伙,自己绝对是来不了这里也回不去出发时的砚台边的。可眼前这位只顾大摇大摆地兀自走去,只留了一个背影给自己。想来也是,即使在一只虫子的文化意识里,大概率也是不会把有事请教的大人物带来这边的吧。

犹豫片刻,靖台小跑着跟了上去。

「菲尔?」

他试探性地呼发音有些拗口的名字。

「讲得不太好听,但是我没错。」

「我们往哪里去?」

「到编年史作家的帐篷去。」

「这么匆忙?」

「反正你也会跟上嘛。」

他们在三言两语间越过荒芜的沙坡,看见掩在远处红色的尘土背后、将轮廓隐没与落日余晖中的一群围聚在一起的白帐。中间有缓缓移动的影子正点起一堆篝火,靖台停下脚步仔细看去,认出它们是蛐蛐一类的生物,像村头喜好斗蛐蛐的老人们精心饲养的那群「猛士」一样,一个个生得孔武精壮,看得清它们节肢末端每一根铮亮的刚毛。

他跟着菲尔沿弯曲的羊肠道走进那聚落,在生着各种纹路的虫足和翅翼下穿过。这才发现之前以为的篝火其实是大笼子里被关在一起的几只萤火虫。菲尔和他走在一起。看到她熟络地和蛐蛐们打着招呼,围观者们大呼小叫着向这只毫无过人之处的沫蝉喝彩,靖台大概明白了自己被蛐蛐们认作了战利品的可悲处境。

他们无视掉萤火虫,穿过热情的居民,走进正对着光源的大帐。

「噢,是菲尔啊。之前不是说过嘛,要尝试新题材的话,不是那么快就能写好的啊,嘿嘿……」

靖台实在不懂如何从虫们一成不变的脸上读出什么情绪来,但房中那一只可是太明显了一点。像这样近乎是蜷缩着躲在桌子后面连声陪笑,还拼命地拿着个雕刻小摆件往身后藏的,一看就是在外吹嘘了作品而并没有动笔的开小差作家。

菲尔慢吞吞地走到对方桌前坐下,吓得他整个一震。随即抄起桌上没来得及收掉的小雕刀和木块,自顾自津津有味地创作了起来。

「我可什么都没问你要,倒是这孩子有事相求。你管不管?」

蛐蛐发出委屈的哼声,从它那张舒服的躺椅上站起,连连称是。

「要我说,小伙子。不管写什么,第一件事一定是在身边堆满白纸。」

靖台坐在一大堆草纸中间,握着与毛笔手感大相径庭的一支削成鸭嘴形的纤细木条,不知所措。

「再伟大的作品都是面对着一张白纸写出来的——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堆叠无限的字母,而是描述不断变化的画面。」

蛐蛐迈着方步在少年面前折返,自我陶醉般地滔滔不绝。

「世界上有人用颜色画画,很不错;但我们使用的是文字。你要相信文字有它自己强大的力量,比看到更能看到;比听闻更能听闻。要知道语言的意义在于致人信服而非复述现实,你要让读者相信文中那个美好的世界确实存在,首先自己得能看到它。所以说嘛,纸张是一面镜子,它倒影着你窥探内心的窗。」

靖台抄起木棍,正要沾着那种略带粘性的暗绿色墨水落笔书写,脑中盘算着究竟该使用若罗字母还是镡庭正字时,蛐蛐叫住了他。

「想好要写什么了吗?」

少年心中奇怪,这种最基本的问题居然在动笔的前一刻才想起来问,不知该说是大师的独到思维还是本末倒置的愚行才好。但想到书信的内容事关多么重要的人的名字,他便再度支吾不清起来。

「情书。」

菲尔一边与木刻较劲一边不假思索地答到,靖台觉得自己的脸色像大锅里煮熟的螃蟹。

「这样啊。」蛐蛐的一只足尖轻轻敲着地面,表达着心中同样的尴尬。

「那还是请你忘掉刚刚我提及的某些理论吧。」

写故事另当别论;编年史也可以用部分细节的杜撰来增添戏剧性,但情书这种东西是当真的,蛐蛐比谁都清楚。他充满绮丽浪漫的笔风给了他作为执笔人的名誉,也让他把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跟头都栽在了姑娘们身上。这是从大帐子里走出时,菲尔告诉靖台的事。

他们重新站在了营地中间的广场上,深夜断绝了一切不必要的纷扰,只有卫兵在四周巡视。但只要走在菲尔身边,靖台便不必担心自己被拦下质问。

于是他走向笼中的萤火虫,半蹲下来与他们对视。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的?」

「从家里来,被抓来。」

「这样啊,那你们的家人呢,爱人呢,还都有联系吗?」

「萤火虫村的人?早都跑光啦。」

「深表遗憾,我若得见诸君的同胞们,一定捎一份口信给他们。」

萤火虫们沉默地盯着靖台,四周气氛如他们微弱的荧光一般苍白。

「咱不记得啦,大家离了我们还会有去处的。」

「对啊,大家能在某处活着就好啦。」

战争是文明的出路,这是大部分崇尚武力的若罗人顽固的信条。不知怎么回事,靖台想起了父亲——那个放弃了从前在新宫王廷的史籍编录工作,转而搬来札摩的山村里,将从前的闲笔作为写作内容,一直令他不解的角色。他仿佛在这一刻通过与某个不知名世界里昆虫们的对话,穿过父亲那副另类到几乎不属于大多数若罗家长的形象,找到了一个答案。

掾杏那份无从言说的可爱,大概也是这样与众不同的个性所致吧——靖台一度以为生活在须槎山北麓所有人都像是共享了同一套思维般无聊,可偏偏掾杏不是那样。不过,眼下自己是不是也如萤火虫们所说的那样,祈愿她能在某处继续着原本的生活就好呢?

菲尔离开了广场,卫兵停在路口处望着这边。靖台赶紧跟上,紧接着听到萤火虫们一起说:

「谢谢你!谢谢!」

他们又沿那条羊肠路走出营地,回到机器边上。菲尔在微凉的风中哼着小曲,将她从蛐蛐那里抢来木块制成的杰作放在控制台上。那是她雕的自塑像——如果没有底座上的文字说明,一点都看不出来。

菲尔是孤独的,靖台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记录你的想法,不管你认为它们多么荒唐,只管写下来就好。若是希望和谁长久生活下去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要遮遮拦拦。」

这是他今天从蛐蛐那里学到的最后一句话,虽然对方随后就跑到菲尔面前吊唁那块被抢走的木料,言语之动情堪比戏剧里的唱词,可惜菲尔根本不听。

木雕展露着大得夸张的微笑。在昆虫们中间,“表情” 或许只有与靖台那个世界的人们相处过的菲尔能够理解。说到底,菲尔或许已不再彻底地属于任何一个世界,就连她自己的故乡也不例外。在这一点上,坐在机器上的少年与沫蝉达成了无声的共识。

地平线上远远泛起了朝阳的白光,而机器再次启动。视线回归静止时,眼前己是一片苍翠。

层层叠叠铺天盖地的巨大绿叶沐浴在闷热的浓郁水汽里,把一切洗刷得油亮。菲尔在一旁等待着靖台,虫甲上斑斓的本色被一大片反射出来的白亮天光取代,简直像神话里描述的什罗湖仙人。

靖台费力地从机器上下来,为方便虫子攀爬而设计的阶梯总是碍手碍脚。

「这次怎么等我一起了?」

他双脚终于落地,看着沫蝉。

「因为在这里掉队,你就真的跟不上来了。」

少年跟在沫蝉后,踩着横七竖八的枝桠踏空而行。

丛林深处的峡谷里,巨木上附着着贝壳状的木质建筑物,表皮抛光,泛着奇异又莫名温馨的色泽,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像巍峨的宫殿,也像依山罗列的民居。他跟着菲尔穿过那些藤编的城门,沿环绕树干的阶梯循循向上。

建造了这样漫长卷曲的阶梯,就算出于防潮一类的原因非要住在树上,在救火或是搬运物件的时候也未免不便吧,靖台想着,直到攀爬至半树高的地方,他看见了这里的居民原来是蜻蜓。

靖台抬起头,双颊边传来千万双翅膀挥来的微弱气流。五色的蜻蜓从各处汇集,悬停在他们的宏伟建筑周围交谈说笑,交换着一天采集的所得。阳光投过叶的穹顶洒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一个个勾勒成圣洁不可亲近的存在。

在若罗的一些地方,人们把蜻蜓当作山中神灵的伙伴,大概也是躺在草地上,看到了有如眼前这样的场景吧。如若真的到了这神性物种的聚居地,自己打昨天以来的一系列变化,也许也能得到解答。

「死亡?哪里的事。」

高坐在桌对面台子上的蜻蜓闻言,歪着头疑惑道。

在蜻蜓回答自己的问题前,靖台想过无数种关于自己当下经历的真相,也做好了在对方面前强忍情绪的心理准备。但唯独没有预料到一份这样的答案。

「那么,我为什么会突然间变小,又跑到了完全不认识的世界上来呢?」

蜻蜓沉吟许久,以至于少年开始猜想对方是否在进行某种沟通魂灵的冥想时,突然如是回答:

「事实上,我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认识什么神,我的同类们也一样。我们在祭祀中祈求风调雨顺,然后亲手创造我们的生活;我自己担任着那些仪式的主持,看着后辈们执行和我们的历史一样古老的复杂步骤,仅此而已。至于你嘛,你的生命还有一多半可以挥霍呢,尽情挥洒它吧。」

少年一脸惊诧,而蜻蜓继续着言语。

「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想法吧?都写在你脸上啦。见过占卜或是算命一类的活动吗?就是那样的原理。对于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们,能将千万言语说不清的事情融进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这是时间悄悄溜走后留下的补偿。」

「之前菲尔说起你要讨教写作上的事,可是要写来送给心上人的?」

进屋造访之前,菲尔曾同等候在外廊上的红蜻蜓耳语了些什么,原来是说了这事。

靖台听着蜻蜓毫不意外的语气,想到对方确也到了无所谓脸红心跳的年纪,索性也抛开扭捏的想法,承认了这份来意。

「不必那样羞怯。」蜻蜓用愉悦的声线开口道。

「敢于面对这份心意,至少在自己这里便是成功了第一步。说实话,如果我是你,才不会东奔西跑地找别人收集些老气横秋的所谓指导,自己磕磕绊绊写出来的东西更有少年意气嘛。我并没有与令你倾心之人一会的幸运。但不论她心性如何,总要表现得有些活力,才能与人家一路有说有笑地结伴同行吧。」

于是,这段话语又成了靖台脑海里新生的信条。「生命」本是他从未仔细考虑、也从未与写作联系起来的事物。然而自己的生命,在充满各种昆虫的这个世界里也依旧充满活力地奔流着吗?倘若自己还在先前的世界中存活,那么这一秒的自己又是以什么状态呈现给他者的呢?是爬在桌子上睡着了,还是已经头破血流地被发现在覆雪的小园,被葬在山上的一方石墓里了呢?若是这样,八剌含和父亲会每天提着灯笼来吊唁自己的吧。寡言的父亲、玩世不恭的八剌含,不知会在那块冻得冷冰冰的石碑前展露出何种自己从没见过的表情,而尚有一息却被误封入地下的自己,该用何种方式让他们知晓自己的存在呢?

靖台看向一旁的菲尔,想知道蜻蜓的一番感慨是否也给她带来了什么感触,却发现对方只是表面恭敬地呆立一旁,喝着桌上的饮料一动不动。

在沿来时的阶梯和吊桥离开时,靖台向菲尔问起了这事。

「你说生命吗?」菲尔满不在乎地晃晃头。

「对于像我这样,在不同时间与世界之间来回穿梭上了瘾的家伙,只要操作得当,见证一个生命的全程只是一瞬间的事,随时回到过去也全然可行,因而说出生命完全没意义这种话来,应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沫蝉小步缓行于光影流溢的吊桥中央,像极了家乡赞颂花开的舞蹈。

蜻蜓们在桥下并排飞行,唱着对仗工整的篇章:

「花开有年落英处,三春有诗迟夏歌」

「沐雨节快乐!」它们向靖台喊道。

「今年又是新的歌词哟,是哪位写出来的?」菲尔探出头来问。

「是我们和祭司长大人一起写的!」蜻蜓骄傲地打挺。

少年和沫蝉同时回头,先前同靖台问答的那位年长者从屋子里飞出,不大利索地在空中转了一圈,那大概是年轻蜻蜓们庆祝节日的动作。靖台不知如何回礼,便同过去所习惯的一样,向着那个方向抚肩作揖。

回到机器上时,菲尔的小雕像旁边多了一只精美的杯子,那是蜻蜓祭司长见她喜欢便慷慨相赠的,里面还有没喝完的一点饮料。

「怎么,你也要拿它来纪念自己尚且年轻的日子吗?」靖台借着蜻蜓节日的氛围打趣道。

「别挖苦我。」

菲尔小声抱怨了一句,发动了机器。

周遭的空间再度静止,靖台听见愈发清晰的海浪的声音。

巨大、沉静的蓝色横亘在起伏着的灰绿色原野末端,朱漆牌楼在它们那隆起的高坡上下零星点缀,屋檐上的尖角盈盈翘起,将雨滴甩向半空,与远方高地上砌着砖石基底的城楼重叠。

这是靖台醒来时看到的场景。视角轻轻晃动,向那座城楼缓缓移去。靖台低头望向脚下,发现自己正躺在沫蝉的背上。

「菲尔?」少年不明所以地问道,话说到一半,菲尔身 子一仄,把他摔在了地上。

「醒了就自己走,我不想半死不活地负重爬山。」

前夜几乎完全没有睡眠,此刻又遭了这样的重摔,靖台感觉天旋地转。仿佛自己再次回到了那片雪地,又见到了寒风中飞舞的漫天银白。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反问菲尔:

「昨天你喝的那个,其实是酒?」

「呦,你知道啊。先前从我杯里偷喝的时候怎么没反应过来?」

「抱歉,我越喝越渴来着。嘴里实在干燥,你又在机器上听不清楚……」

「也罢也罢。等会上了城说出什么疯话来,我可不给你打圆场。」

少年满心愧疚地跟在沫蝉后面,行走在重叠的小丘上。

雨丝从云际一路落下,拉成剔透的线,又被风织成朦胧的纱,在天地广阔间拂动。过处清凉,觉察时全身已然湿透。靖台拂去沾在眼睑上的水珠,抬头看去,一眼就望到了远处执刀静立的螳螂。

水光天降,打湿了他们装饰着古怪犄角的厚重盔甲,流到刀刃的尖锋整个垂下。

「至刚可破;至柔不摧。」他想起在父亲口中听来的典故。

菲尔拉着他在城下的阶梯处停住。对面的螳螂跨步上前,左右同袍在他身后散开,围合出对称的三角形阵列。

菲尔低下了头。靖台照常抚肩躬身,却被沫蝉强按住脖颈,压至齐腹深的位置;螳螂中的管事方才近前,低头回礼。

接着双方起身,菲尔报上全名与来意,循着螳螂们惯用 的礼节加入种种客套话,这才获许登上城楼。在一重重装饰越发繁缛的门前重复这样的步骤后,终于被螳螂护送着走进了主堂。

坐在铺满了整个堂屋的竹席上,仆从们端着茶盘进出一轮,只剩少年和沫蝉隔着天窗洒下的光束与沉默的空气对坐。前者不明所以;后者缄口无言。

若大的空间里回荡着雨打屋上瓦的声响,人与虫用各自的器官呼吸着。从远处昏暗的拐角处隐隐传来的银铃串响,像什么人穿着挂满铜片的鞋子步步生花。奇异的脚步声席卷四壁,充盈着整座堂屋,也敲打着等候者的耳膜。

铃声在门外的转角处骤停,那里打响木鼓二遍,撞破雨声。

「诸部且退。」一个听起来大概是中年的女声如是宣布,听不出任何情绪。

「谨尊将军!」墙后传来一阵盔甲摩擦的噪音。

靖台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他曾以为虫们的脸上无非是面无表情的死气,却在这只螳螂的双眼之间看出了连人面都表达不出的强硬。她坐在二者对面,镰刀形前肢笔直垂落,把本就时刻高昂着的头颅衬托得更加挺拔。

「旅人菲尔,携异乡人予禾牧靖台参上。」

靖台本以为菲尔不知自己的姓氏。现在回顾这段旅途,他不无讶异地发现:尽管菲尔一定不会承认,从蜻蜓祭司那里讨来、其实从未享用过的半杯佳酿,正是特意留给尚未尝过异世烈酒的自己;随即又联想到几日来自己得以见识如此多的人和事,也无不是这只沫蝉驾着她那台古怪的机器奔走四方的结果;而那晚自己与萤火虫交谈时,菲尔独自躲在背阴的角落里,多少也该是产生了些许共鸣的。她终归是游离于各个世界而没有归属的旅人罢了。孤独是必须被克服的一种常态,她无从开口,也无可言说。

「幸见阁下。」

依然是不带情绪的回答,靖台想正想着如何抢在菲尔之前亲自开口表明来意。却只听见螳螂如是说:

「为了讨人家开心,就来找我出主意吗?」

靖台顿时语塞,菲尔欲言又止。

螳螂不以为然地扫视二人,又单独转向靖台,问起了直入主题的话来。

「你就不敢当面把心思说给那人听?」

好问题,靖台想着。于是在脑中勾画起同掾杏站在雪地里面对面的场景。若是在这时安排一场告白的话,语言大概会像豆荚一样爆开,变作拼不成句子的碎片落进思维的池塘里,再也看不出样子来。

「大概是不敢的吧。」靖台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否则也不会想着用书信来说明了。」

少年说这话时,绝没有想到下一秒发生的事。螳螂解开系在腰间缎带下的刀,端端正正地置于少年面前。

「在你这样的问题上,倒也没必要如此纠结。」

螳螂凝视着靖台,复眼里不知是光线的变化还是器官本身的调动,使她看起来像在监视猎物。

「我不是一位出色的恋人,我的同族们都不是,对我们螳螂而言没有那样肉麻的事。但你要知道,它在我们这里被视为勇敢的证明,为了得到你想要的结果,至少得先战胜怯懦的自己。如果一到关键时刻就怕得受不了,又无论如何也不甘心铩羽而归的话,那就只能请你自裁咯。」

害怕是不可否认的,靖台盯着那刀上的寒光,感觉到一旁菲尔慌张的神情。

他转向将军,与对方四目相对,点了点头。

出刀落鞘。

靖台颈前的发辫化成乌线散落一地。然后四只虫目惊讶地汇聚一处:菲尔整个转了过来,将军也露出奇异的神色。靖台眼前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转,如同回忆中雪夜里那般熟悉的晕眩感再度袭来。

「傻孩子。」他隐约听到对面传来这样一句。

菲尔带着断发的少年离开了。在高城的窗边,仆从转向他们的将军,纷纷表达着自己的不解与猜测。

「那有你们说得那么高深啊。」

将军淡淡地回复,虫群哑然。

「不这样吓唬一下子,天知道还有谁会开着怪东西过来扰我清闲?这些自称什么世界旅人的家伙,最擅长无理取闹了。」

侍从退散,将军独自望着雨幕之上的乌云,若有所思。

靖台只觉得视野里一阵眼花缭乱,分不清何种颜色的云雾纠缠旋转,回忆里种种互不相干的人、事、物交替出现在其中,像是被风吹过的覆雪山坡上偶然裸露出的青石,一些是过去熟识的面孔、另一些则是来自蛐蛐、蜻蜓和螳螂的言语。云雾渐渐散去,靖台的视线重新聚焦于眼前的景象,菲尔高高侧坐在机器上,一脚踩住绳梯,把仰躺着的自己挡在了下面。

「什么主意?」她质问。

「你不是还好好地活在原本那个世界里吗?在蜻蜓的祭社里难道说得还不清楚吗?要是真就这样窝囊地在跟你没什么关系的宫殿里了结自己又算怎么回事啊?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个体在这里的偏远战场上偷生,最后连家也回不去的吗?他们中有不少看起来倒是过得不错,实际上连个称得上朋友的存在都没有。」

靖台猜得出来,菲尔说的是她自己。

他没有试图爬进座舱,反而趴在仪表板上,学着菲尔雕像的样子比划了一个大得夸张的微笑。

「嬉皮笑脸。」沫蝉终于熄了脾气。

「下一站可不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她挪开身子,让少年挤了回来。

「菲尔,」靖台说。

「我觉得自己不需要去下一站了。」

他记得沫蝉沉默了好久,仿佛性格也不似从前。

沫蝉吐出的大泡泡是什么呢,他从小就好奇。

它们是人们读不懂的泪水。

「同意。」

在机器旋转的光晕里,靖台依稀认出了越来越清楚的熟悉桌案。砚台已经干透,尚存潮气的墨在池底扭结,像是抽干乌黑的迷惑后终于露出的答案。

「那么,这就是分别了?」

菲尔坐在机器上说着,放下了绳梯。

「你还可以再来嘛。」

「我可没这么精准的技术。」菲尔有些生硬地开着玩笑。

「那就有劳你多走几年,看看以后的我什么样子咯。」

「哈,到时候要是没和你那位心上人在一起,我可就再不管啦。」

靖台吐了吐舌头。

没有人说再见,因为对菲尔来说,随时都可能是再见。

机器再次化成了光球逐渐消失。靖台眼中的物品越来越小,最后以一个奇怪的动作站在桌子上,脑袋顶着天花板。 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大梦一场,窗外的天空已然放晴,松木色房屋秩序井然地稳稳矗立在街道两侧,远处是顶峰覆雪的巨大火山。身着厚外套的人们穿行于房前屋后,并没有各色昆虫的身影。

回来了。

既然回到了这里,就该完成那篇已然胸有成竹的长信。首先,要拿新的笔墨来。

少年起身迈步,突然听到了窗上传来乌鸦的啄食声。他走上前,打开窗板望向街道,世界就变成了水蓝色。

其实信不写也罢。

靖台鼓足了肺里的空气,喊出声来:

「相掾杏小姐期函——」

「爱慕此致,盼君佳音——」

Aronov

Aronov

翡奥尼加的野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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