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tuna_20, Shurona, Chansem
第二十代纪 / 若罗北枵王朝 / 长泽渡
高高横亘在巶土以北的须槎山,将北枵王朝的首都长泽与其广阔的腹地划为两个部分。里须槎行宫作为皇帝的居所,数百年如一日地守望这座从巶土君王手中夺下的长泽城池。宫城上下歌舞升平,大剧院屋顶的五色明灯冲破夜幕。发光吐雾的机械造物将各处街区连通,人们说着半混着巶文的若罗语四处奔走,大臣与将军唇枪舌剑,年轻学生三五成群。世界的变革悄然开始,而古老的秩序若有动摇。
火车带着滚滚烟尘开向北方,角色陆续登场,棋手无言上桌。
目录
(一)
长泽的雨水从七月开始,风把它们从光秃秃的大洋上直吹过来,灌进港口里,直冲向捕鱼人口中腥臭的咒骂。
成千上万青灰色垂死的鱼在他们的铁船里扑腾,胶浊的黏水漫过它们的体表,溶搅起星点红褐色的铁锈粉末。这片海域里出产的大部分是鲭鱼,混杂着些许鲆蝶和蚆蛸。常年行走在甲板上的人们从不在意它们,哪怕是有心用他们滑腻的皮手套把它们分类铺开。冰冷的雨水打在这些坚硬的鳞片上,让其下覆盖着的软质骨肉打起震颤的激灵,将浓烈的咸味潮气甩上渔夫唯一裸露的带胡茬的脸颊。
船主们从自己的舱室里钻出来,发出听不清楚的吆喝和嘲笑,汗湿变形的脏衣服垂垂地贴在他们身上。一大群这样身形狼狈的影子随船板左右摇晃,像易怒的酒鬼。火车司机喜欢在开过渔港时放慢速度,探出半个身子来 和木质高架轨道下面的莽汉们对话,从东十八口的礼城山号到西二十四口的斗弓桅都是他们的老伙计。渔夫踩着浸了海水的靴子走到铁路那头望不到边的三层木板楼房下——那里便是他们共同的栖身地。他们在煤炉机车喷出的可憎烟雾中互致问候,并通过这个过程让端坐在后排高级车厢里的大人物们多受一点熏天异味的苦头,以至于紧锁眉头,盼望着列车尽快驶过渔港的灯塔到内城区去。万国航贸会大厦上飘扬的望远镜旗帜冷冰冰地盯着混乱中进行的一举一动。靠北方的海角处,远远泊着无人知晓其作用的铁甲舰,它们在每日正午鸣炮报时,渔港人叫它们「硝钟」。
安槲把玩着手提包上的铜带扣,看着窗外的雨幕发愣。他熟悉这里肮脏的街道,胜过熟悉学城里书本的每一页。于他而言,这是刻满了幼时印记的地方。他陷入沉思,就着北国空气中特有的寒冷味道回想记忆深处泙山茂的模样,在玻璃窗的蒙尘上勾画他的细眉和海鹰一样深陷的眼窝。
他感到身后有人召呼,于是回头望去,见邻座身穿外国大摆裙的妇人用团扇遮住半边脸孔,试图用厌恶的表情示意他关上车窗。
「对不起,太太。」
青年言毕回身,没有看到妇人团扇背后的惊异眼神徘徊于窗上男子的画像与自己不自觉绯红的耳梢。
火车继续向楼阁林立的宫城驶去,苕山十一年的第一场雨水在煤烟中越下越大,拉开了北枵王朝最后的九月零一天。
(二)
二十二阶阁的学生制服是丝织的圆领阔袖袍,安槲对此甚不习惯。学生时代的他总在院袍下穿着自己那件白色的立领衫,那是他在硝钟上以司炉兵的身份扳了一整年螺丝后,用退伍金买下的第一件体面衣服。紧窄的衣袖是他自认为活下来的秘诀,并不好看,但他尤其喜欢。
硝钟甲板下深埋的机芯,比它宣扬着淫威的铁炮可怕得多。安槲住进那里,是为了摆脱终日腥咸的渔港。
他是孤儿,胸前挂满镀金徽章的军官们向司炉兵强调卖命干活的指令之余,都会轻蔑地多瞄他一眼。安槲对那些专门欺骗富家公子们应征入伍的热血口号并不感兴趣,那些家伙自称在甲板上驾驭着钢铁巨兽倾泻空壳炮弹时,安槲就日夜不停地行走在它滚烫的心脏里,抢在温度计失控之前抡起半人高的扳手锤锤打打。
他听说,只要能活到服役期满,就能获准到宫城一角专为世族公子们开设的二十二阶阁读书。硝钟载着它的半大小子们去过寄虞洲,云望庭和伦巴耳勒旧城。年轻水手打扮成最光鲜的模样跑去找从事专门工作的姑娘们鬼混,安槲就趴在舰桥上盯着天空发呆。
「怪人就该关在煤炉里。」水手们说。没人相信他真的可以活到退伍。
离开硝钟的那天,安槲站在码头上,头一回认认真真地仔细看着它铁灰色的侧舷,硝钟真正的名字用漂亮的白色若罗字雕在那里,是「永远的芙蓉琴号」。世上所有残酷的物事都被赋予了这样温柔的伪装吗?安槲无从得知。可是从那一刻起,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向来瘦小而卑怯的自己也该埋下一点强硬的心性,起码要维护自己终于能够得到的,为自己的人生作出选择的权利——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供自己选择的东西越多越好。
安槲生在南方巶人口中所谓的「信号旗时代」,遥远大海上的学者们日日发明新词汇,再由报纸和广告夹带着来到每个人身边。他记得自己登上硝钟之前的日子里,码头边常有从宫城里赶着黑色马车来的布政院督察,举着扩音筒四处宣讲法典第一页的「五疆一统,万民自由」云云。渔港上的人们常对他说:「别以为他们真会像教书先生一样讲给你听,只不过是给日后抓人时留个凭证罢了。」那时候身着破旧短衫的安槲挤在同样身着破旧短衫的船夫们中间,看起来像他们的缩小版。他在寮房糊窗用的报纸上读到过内城学生们关于北枵新制的辩论,高深理念洋洋洒洒,和芙蓉琴号征召司炉兵的告示刊登在一起,被装饰成银津河潮涌图案的分栏线隔开。细细的银津河淌过高高的城墙,在河的另一边,人们为决定自己希望过上何样的生活写下长篇大论;而在河的这一边,有幸识字的孩子们趴在河边眺望对岸的灯火,硝钟远远地泊在海上,准备摆渡那些冒死服从它的人。
二十二阶阁由旧式的木架构楼阁与双螺旋形的中井阶梯构成,上下二十二层环环嵌套,中间是可容天光直射而下的天井。安槲走出自己的卧房去往内廊,在路过大群衣摆飘飘的从容学者时,他只觉得登上了另一艘硝钟。这里没有轰鸣和热浪,可从周围人趾高气扬的眼神到课堂上大多数讲师对他的不屑,仍旧一往如常。在这里,安槲最喜欢去的地方一直是图书馆,尽管他并不是那类嗜书如命的人。图书馆里至少不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眼神——实际上,也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泙山茂是负责图书馆一层的管理员,这个面相阴郁的少年整日坐在成排书架尽头的增高办公桌上,靠修理发条怀表一类的事情打发时间。雕花落地窗每每在晴朗的午后将日光引入室内,把他沉稳安坐着的轮廓勾勒得像掌管一方的神。尽管形象如此,泙山茂对成为一尊神可没有多大兴趣。 他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自己在这栋建筑里的导师恰巧兼任图书馆长。
「苕山五年生安槲于七月二十九日借出,限期三月归还,逾期污损者按规补偿,若有其它需要,亦可向我馆……安槲同学?」
安槲权当对方满口不知停顿的言语又是贵族们一贯的矫揉作派,在兀自离开的半途被叫住,回眸间带着几分愤懑。
「你忘了拿凭条。」
泙山茂不带感情地说着,以至于安槲满以为对方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贸然而去的事,心里正开始暗自为这份得以逃逸的无礼举动庆幸起来。正当他伸手去接夹在泙山茂两指中间的硬质卡片时,对方抬起了头。
很少有来借书的人这样直直地望着泙山茂的眼睛,他那双高耸的眉弓遮挡着一切视线,似乎永远投入在柜台背后的写字台上。阳光夹杂着浮尘从安槲面前流淌而过,越过被染成金黄色的空气,安槲看到对方的眼里盈着一片海,那与灰浊的渔港无关,更像是大洋中心无风处一沉到底的鲸渊。
(三)
泙山茂的姓氏是「泙」而非「泙山」,这是他十分不愿意提及的事。与这个国家其他许许多多有着奇怪姓氏的人们一样——尽管听起来没什么分别,可泙氏确实是由若罗姓拆去一字变成的杂姓,这是他父亲泙山桢持家不公的结果。更直白地说,这是若罗文化中失去宠爱的孩子才有的命运。
泙山茂对异姓的泙山桢充满了怨恨,可他的妹妹什罗薇并不这么想。这个生在蜜罐子里的小家伙自一出世就对自己表现得骄蛮跋扈,不仅取着巶人风格的名字,还对家中事务一概不问,从不必考虑对父亲撒娇以外的事情。尽管薇自己对此大概不知,童年里的她确实把父亲、兄长和家中的仆役都只看作自己绚烂世界中的背景。而在泙山茂的眼中,妹妹越发耀眼的存在不可阻挡地把自己的名字从那座偌大而空旷的家宅里冲淡。他知道此种情绪只会把自己拖入更孤僻的处境,但偏偏难以克制。每当看见那个在节日晚宴上身着崭新礼服的幼小身影用她刻意打造的随和性情与宾客们笑作一团,泙山茂便觉得自己像一条濒死的大鱼落向渐暗的水底。与其迎合父亲的意愿前去寒暄,他宁可在入夜之后与家仆们一起到酒馆里共饮——事实上,他这样做过不止一次。
泙山家这样的情况来自于北枵贵族中不可撼动的门第等级:来自国土极北什罗湖畔的武官世家因之能让顽固将军的女儿冠以母姓,而泙山茂的母亲却出身没落氏族。家主泙山桢是从战争中获益的典型一代,军功是这个专横者人生的唯一支柱。作为芙蓉琴号指挥的生涯给了他财富和权势,但在相依半生的妻子和军中重要党羽提出的联姻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泙山茂厌极了薇那份越发接近继母的容貌,他曾在十七岁那年的夜里偷来父亲的配剑指着睡梦中妹妹的脸,盯着她那双隐隐颤动的睫毛慢慢走近。深夜清冷的月光在他脑海中清楚地刻下了剑首的形状和说不清快慢却声声可闻的心跳。他记得父亲强壮的手臂死死从背后抱住自己,无人知情,也没有挣扎和责骂。他以舰长传令秘书的身份在第二天成为了芙蓉琴号上最年轻的船员,继母带着不情愿的妹妹在门廊与他道别,眼神里若有几分愧意。
穿上水手服的他是芙蓉琴上最漂亮的一根弦柱,却总在面对同舱办公的父亲时畏缩得像个走投无路的逃犯。
「打起精神来,像点水手的样子!」
这是泙山桢在一声长叹后最常说的话,他不知何以面对这个哀怨的小子。他曾将无数对手送入海底,却在儿子双眼的汪洋中苦苦挣扎。他看那双眼睛,它们时而长得像久别的妻,时而又像自己。
安槲其实早就见过泙山茂的,然而他们两人都未曾留意。在嘈杂的机炉室里,两个低头匆匆的人不会在意慌忙间不经意的一瞥。汗流浃背的矮小司炉不慎用尖头烧红的火钳熏脏了陌生秘书官洁白的裤脚,然后擦肩而过,实在是海面上再平常不过的事。
火车头喷出的烟雾向车站靠近,黑乎乎的钢铁零件在每一次滚动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泙山茂立在站台中央,想起了芙蓉琴号同样炽热的炉心。
「泙山大臣。」他的随从站在身后说。「您确信院长先生会搭这一班?」
「确信。」他不带表情地回道。
漆木车厢的门扇折向一旁时,安槲提着行李直了直腰,把看过最后一遍的演说辞折好夹在口袋里,躬身请身后那位执团扇的妇人先行。后者提着裙摆踏上站台,扫了一眼车门不远处笔挺男人的脸,倒抽一口凉气,随后步履匆忙地快步离开。
「欢迎赴任,院长阁下。」
安槲不记得自己应有什么欢迎仪式,颇感意外地将目光从眼镜和帽檐的空隙投去,望见了一对熟悉的眼瞳。
(四)
二十二阶阁从未有过今夜这般的辉煌景象,高塔中井里灯火争明,有如万国航贸会橱窗里的万华镜。
机件研造苑为庆祝第一位出身自家门下的校长上任,仿照东宁坻江府的样式制作了规格堪称宏大的报时钟。具体的工作原理实在复杂,安槲只听说最新兴起的电力线路之类通通用上,六只铁架吊灯随钟声旋转相应的刻度,从叉在半空的钢骨中央垂悬下来,宛若天工。
安槲举杯站在学生们欢声交谈的场景前,看着他们同当年的泙山茂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脸,试图观察他们文雅外表下隐藏的万种高傲。
「敬院长阁下!」
他转过身,看到一群脏兮兮傻笑的小子。身上的校袍洗得褪色,边角处还沾着不论如何也清洗不掉的油迹。安槲兴味盎然地发现这些面孔中间的一位有竟些像学生时代的泙山茂。十分有趣,可胡思乱想是不该有的,他想。不修边幅是机件生的专有,泙山家的少爷可决不会容许那副模样出现在自己身上。话虽如此,思维又转回到年少时硝钟要命的炉芯里去,依稀记得自己曾有一锹黑炭扬在不知名字的事务官身上,想来真是痛快。
「安院,看这边!」
没有一般学生口中一连串生疏的敬称,活泼的小伙子们七七八八地一下子围拢上来,把他好不容易习惯起来的体面大衣皱巴巴地挤在中间。安槲有些不明所以,学生们朝同一个方向展露笑容,对面的支架上白光一闪,伴随着烟雾升向二十二重似锦浮华,已不属于自己的青春在一瞬间定格。
「安院,给您的见面礼可还喜欢?」
学生们仰望着报时钟,眼里一个个闪着兴奋的光。他们期待着肯定,来自眼前的安槲,也来自尚且新鲜的时代。
「比我自己之前的的水平精巧多了,一代人胜一代人嘛。」安槲同他们逐个握手表达赞许,而后端详起他们的造物来。
「谢谢你们,但说起这钟,原理上是用到了电?」
「如您所言。」
「说来是很新鲜的领域,但解析起来和那台照相机差不多。」
「倒还比那个简单呢。」
大家再度陷入兴奋的议论,安槲心里很想细细询问一下。 随从的秘书官在一旁掏出怀表暗示他尽快动身,他只得点头应答。
「各位之间还有从硝钟里来的孩子吗?」临行前的安槲突然问道。人群的大部分回答称是。
「煤炉室里还是不好过吧。」他笑道。
「满令人知足了,不过他们现在还打发我们去修电机。」
这句回答同照相机如梦的烟雾一起,搅着今晚的种种宴饮欢谈飘荡在安槲眼前,他靠在马车的玻璃窗前望着雨夜发呆。清洗道路的牵引机从宫城门下折返,吵闹地与他擦肩。煤油街灯把城区照得雪亮,护城河外从渔港一直延伸到须槎山下的木房则像闪着幽暗灵火的鬼魅,黑压压围了一片。
秘书官唤回他的注意,马车在十四庭院巷的某户公馆门前停 下。对面而坐的秘书官一脸认真地说:
「对于泙山大臣的邀请,您可有准备?」
「万事妥当。」安槲说着踏出车厢,又回头望向送行的秘书官:
「杞生,今天就到这里,明早在二十二阶阁见吧。」
卢杞生看着院长阁下走进庭院,消失在门后。于是疑惑地坐回轿厢,心想这位安院的确有不一样的地方。
「于卿?」他拉开驾车人背后的小窗,后者转过身来打着哈欠说:
「干嘛啊?」
「我说咱多少也算是宫城里的人了,机会难得,你想不想看戏去?」
马车载着轻快的空气向剧场奔去。泙山大臣府上的茶桌俯瞰着那个方向,泙山茂踱着步子听着廊上传来的脚步,尚在斟酌开场的问候。
(五)
看到泙山茂在门后出现时,安槲只道了一句晚上好。
「到得真快。」
财务大臣与他对面坐下,如是说道。随即懊恼起来——这算什么问候。先前整装待发的无数华丽词语顺着一声门响尽数逃走,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清晰。再看看面前的人,泙山茂只觉得脑袋自顾自地放起了烟火,又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安槲回到:「你自己嘀嘀咕咕的时候不关门, 还指望我像个傻子似的等在外面听?」
泙山茂只好笑笑作罢。事实上,在过于尴尬的真实心思面前,辩解往往起负面作用。
「挂了公职还能适应吧?」
「嗯,你近来如何,还是和海军的老头子们过不去吗?」
「哪里的事。」
「嘴硬,这我也会。」
泙山茂看着安槲,不再有从前那样在图书馆的高座上俯瞰一个轻率男孩的感觉。眼前这位正用新近练习出的上流礼节小口啜着茶,比回忆中文雅了不少。也学会了用手套掩去伤痕和些许硬茧交错的指节,把它们包装成硬朗修长的样子。好吧,他承认对方正把自己一层层裹进名为成熟的精致布偶,只是与震慑于其外表的别人不同,泙山茂依旧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炽热——那像是从水下二十米的钢铁甬道里喷薄而出的,混淆着愤怒与狂傲,挚爱与痛恶的东西。他试图循着那温度摸索,穿过面前的空气、越过对方双唇间的茶碗、沿着紧扣的衣领深入皮肤,在激烈吞吐着灼热呼吸的胸腔中署下不为人知的姓名。
安槲看出面前人眼中的异动,他知道那与冒着热气从壶口倾斜的热茶无关。陶壶从炉上借来温度送入原本冷淡的水,而滚沸的血液自心脏燃烧,往往要涌入离另一颗心脏更近的地方。
本地茶粉的味道一如既往地很合胃口,唯一令人不满的是沸水总要花些时间变凉。安槲这样想着,往嘴里灌上一大口,然后解开了衬衫的第一粒纽扣。
假使今夜的良宵只容下一座神坛
就让薄云暂迷去月华之眼
让爱人的魂灵在天顶逐闹
余下的肉身就在廊上厮缠
于卿和卢杞生趴在剧院二层走廊的门缝上,心里满是后悔。花掉两顿午餐的价钱买下的调制酒早在前半幕戏就喝光了,此时还因为离场去解决消化问题而错过了重头戏。于是二人毫不顾及形象地挤在封闭起来的剧场入口,从无数观众的影子之间观察台上的情况。他们为了分别看到男女主演的位置推来搡去,却突然感觉挤到了某个不认识的人身上。
两人触电般地左右让开,看见一个穿学生样式黑色翻领衫的姑娘用同样的姿势趴在中间,头发拱得乱七八糟,正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
「怎么人都没了,快来描述一下剧情啊?」
于卿早就吓傻了,在剧场昏暗的光线下差点喊起鬼来。卢杞生这边倒是看得清楚,舞台溢出的一束光线正好扫在姑娘的鼻尖上,映着她愈发瞪大的眼睛,于是拿出秘书官职业性的礼貌姿态致歉。
「不好意思,我们没看到您也在。」
对方似乎一愣,随即缓解尴尬般地问道。
「你们是谁?」
「二十二阶阁办事员卢杞生,那边的叫于卿。」秘书官简短地作着自我介绍,又礼貌性地反问对方。
「渌水鸢合社,苕山九年生什罗薇。」
这场偶然的对话随着幕间入口的重新开放匆忙结束。与其想到姑娘的姓氏多么了不起,回到座位的两人久久沉浸于彻底错过三分钟剧情的悲痛。
剧场穹顶外的山城一角,安槲与泙山茂正躺在茶桌几米外的宽阔阳台上吹风。
「这样看来,你这寒舍造得真不错啊。」
安槲照旧开着无聊的玩笑,一旁的屋主越发懊恼着不该提出带他四下参观的主意。现下里二人并排一倒,只觉得不受控制地想要扑将上去完成些仅待此刻的蓄谋,像山谷上空远远望着洁白兔子的鹰。
剧院的歌声模糊地随风四散,他转向安槲,对方抢先开口。「突然想起,小薇最近可好?」
泙山茂眸子一沉,不情愿地勉强指了指远处的剧院,指尖泛白。安槲沿着那指尖向相反处瞥去,目光攀上一双不知所措的紧眉,悄然一笑。
「真有活力啊。」他又说,这话像是指远在那头的薇,也像是被抓住深深眼底里隐藏着情愫的茂。
(六)
安槲醒来时,看见泙山茂正用白沙般纤软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心道不妙。
安槲不否认在如此犯规的眼神中沉溺颇是一种乐趣,问题是一院之长到底不应是沉醉于温柔乡里的职业,尽管在海军排挤下暂不得势的财务大臣过得确实清闲。
四目相对的两人在朦胧间长久对视,财务大臣目光里带着他人不曾理解的真挚柔和,被安槲全盘接受。
「我得走了。」
安槲语罢起身,抬手挡开对方意欲凑近的举动,在竹榻堂屋的入口绊了个趔趄。
泙山茂取下外套递给安槲,顺口问起早饭的事,那边答道:「连早饭都重视起来,你果然是清闲惯了。」
泙山无言,只看着他利索地穿戴起外套、帽子和各式铜铁扣章,变回了人人敬称为阁下的安槲院长。他摸摸昨夜的茶壶,水已经凉了,可嗓子干涩得要命,正要把冷茶倒进嘴里时,安槲对他开口:
「今天还是不去朝会吗?」
他闻言作笑,头也不回地说:「如今已经不是缺会就要论罪的时代了,泙山桢将军和他的同僚们今天喜欢财政,那就让他们取代我;要是他们明天突然喜欢起教育,就让他们取代你咯。」
冷水在喉头发出响亮的吞咽,泙山茂继续他的后半句话:
「藏好自己的心思,大可以让锐不可当的家伙们肆无忌惮,等到把握万全的时候党同伐异。这是我们这类人的全部策略,安院也大可以试试。」
门声一响,屋外雨后的湿气伴同些微阳光霎时间涌进廊上。安槲的白手套握在门柄,自信地留下一句:「从这往东边两条街角那家面做得不错,我可得去在令尊出手之前坐稳那个院长位子了。日安,好好吃饭。」
关门声和安槲最后的问候一同响起。街上传来四轮马车匆匆驶过的声音,门边潮湿的花叶飘进廊头,把地板打湿了一点。泙山茂转回头来,看见阳台之外天光正好,城外的须槎山麓盈满不知名的花海。
安槲回到二十二阶阁时将近早晨八点钟,出租马车夫在他的催促下一路飞驰,激动得像是参加一场跑马赛。在泙山茂衣柜里明显用什么香包熏过的大衣散发着奇怪的绣球花味道,让车厢里的安槲直皱眉头。
小跑着踏上二十二阶阁的台阶,在位于楼阁半腰处向外探出的宽大办公室推门而入,又确认了桌上没有堆着尚未查阅的公文后,安槲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对面一角小办公桌上的两人好奇地侧目院长的位置,偷偷议论着。
「你说咱们安院上泙山大臣家里干什么去了?」秘书官问。
「你能不能少看两眼,哪有院长上任不跟朝上派系挂钩的?没闻见安院衣服上的味吗,跟主政派的小泙山阁下一模一样,估计不是礼物就是对暗号用的。安院不简单,咱俩跟着他干准没问题。」勤务官压低声音答。
各自回味着心思的三人假模假样地盯着桌上的废纸发呆, 办公室里只剩下雨后阳光安静的移动。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也还不错,安槲这样想着动了动舌头,只缺泙山茂家那样的一壶好茶。前夜里昏头昏脑没察觉,仔细回忆起来倒觉得真是不错。
安槲于是哼着小曲站起身来,走到摆在门边的茶水炉前,举起玻璃杯示意自己的助手们要不要同饮。可笑的是那两个家伙好像把这个动作当成是对刚刚不礼貌议论的暗示,战战兢兢地支吾很久才挤出一个好字。安槲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正要转身接水,只听见突如其来的一阵喧闹从学院大门的方向传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路攀上楼梯,转瞬来到了办公室前。
卢杞生和于卿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屋内三人如临大敌般盯着办公室的深色木门。转瞬间,后者被一道黑影纵身撞开,本该坐在门房里的几名门卫随即涌入。来人摔倒在地上,面孔被乱发遮住,黑色长裙在背线处用白线讲究地绣着上下六个菱形图案,是私立女子学校渌水鸢合社的惯常装束。
不速之客翻身坐了起来,喘着粗气望向正前方的安槲。卢杞生和于卿打从最初就看她眼熟,一抬头愣是给吓得不知所措,两双眼睛和门卫们一起齐刷刷看向地上的人。门外的本院学生挤得里外好几层,都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离得稍远的几个看不见地上的情况,便只好紧盯神色尴尬的院长。安槲手中的过满的茶水淅淅沥沥洒在地板上,宣告他美好的一天到此结束。
「看来是找我的客人,都回去吧,辛苦各位了。」 安槲强颜欢笑着向众人说到。
门房守卫们表情困惑,安槲于是给两位助理使眼色,二人很快会意,头点得如鸡捣米。
房间里的对局回到了四人之间。来者用厌恶的眼神目送一大群人鱼贯而出,正要把已遭折磨的木门一脚踹回原位,被卢杞生抢先一步,小心翼翼地关上。
气氛重归平静,众人得以认真打量站在地板正中的姑娘。安槲注意到对方领口的垂带和腰带并非一般的制式样貌,而是改用了某种自己缝制的白底黑纹标语条,这幅装扮也多少透露了她可能的来意。两位助理此时面面相觑,想起了剧院里的偶遇,也做好了在适当时候用套近乎转移话题的打算。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安槲直接问道。对方也不落下风,用刻意放慢的语气字字清晰地答:「参加入学考试」。
卢杞生瞠目结舌,于卿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至少得知接下来的事情全凭院长阁下发落,与自己无关,便悠闲地坐回椅子上去无所事事,只留一双耳朵饶有兴致地旁听。
「这倒好办。」安槲说:「你刚刚冲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二十二阶阁要被贵府上买下来修园子了。」
不知怎地,对方在听到安槲这一句时,嘴角好似浮起一 丝微笑。随即又说:「承蒙阁下关照,家中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但由于贵校考官对我和我的同学们的不公对待,我需要拿到一份带有您本人签名的文书。」
「不成问题。」安槲爽快地答道,当即坐到桌子后写起公函来。新任院长如此妥协的态度把提出要求的姑娘都吓了一跳,一时间呆立在那里。她和她的同伴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里了,最初是装作二十二阶阁师生的家属混进来,直到门卫已经能认出她们每一个人的面相,便像今天这般开始硬闯。这批在学生制服上缝制标语的争取者们原本不止来自渌水鸢合社,之所以缩水到如今这般惨淡的规模,要怪这个国家的首都对她们这样女学生的待遇实在不公。
不同于比邻的南桓王朝或同时代世上的大多数国家,在北枵老皇帝治下的长泽渡,她们不被允许进入最高学府进修,构建起整个社会顶层的军政道路也拒之门外。即便尊贵如什罗一门的孩子,也不过被送入费用高昂的小规模学社,汲取些有限的文化艺术类学识罢了。总而言之,由迂腐贵族们打造的社会要她们作为大家族帽徽上的明珠或门第来往中的调和剂。她们中倒是有个别幸运者能够成为发明者和医师,不过那样的特例在世人眼中仍与个人生涯无关,而是被一概视为其家门的成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们能够享受的唯一优待便是免于牢狱,长泽渡全城上下没有哪个警局敢用他们严酷的棍棒得罪权臣和将军。什罗薇大可带着她那些同样出身上层的伙伴们大闹特闹,毕竟在其它学社的讲师们不得不迫于压力开除门下的生徒时,唯有向皇臣子弟开放的渌水鸢合社不为所动。
「拿去吧,参加考试的时候随身带好,祝你考中。」
姑娘望着墨迹未干的院长签名,将信将疑地夹住纸片的一角,追问安槲:
「给他们看这个,就真的会放行?」
「不一定。」安槲回答,语气无可奈何,一边听见纸条被用力捏皱的声音。
「我是第一天当上院长,但学校里其他人敌视你们可不是第一天了。抛开你们登门拜访的目的不谈,至少也想想那些被换掉的门板吧。」安槲解释道:「所以我只能祝你成功。并且下次来的时候,拿着这张纸让门房带你到这间办公室来肯定没问题,别这么快就弄坏了。」
什罗薇很想相信真的有人开始支持自己的想法,可她总觉得这位新院长的话语包含着从问题更本质的地方出发的羞辱。原地战栗了几秒钟后,她愤然转身准备离开,而此时的安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一边向旁边偷偷观望的秘书官示意一边问:「你的名字是?」
卢杞生此刻真的怀疑起了自己今天的运势来,原本意图悄悄观望的一瞥正好与上司四目相对,还被迫接下了如此艰巨的任务。但多想也无益,他认命般地从椅子上弹起,以八爪鱼一样奇特的大字形动作整个人挡在了门板前。
女孩抽了抽嘴角,朝着门的方向低声说:「渌水鸢合社,什罗薇,警察不抓的那种。」
安槲一怔,回过神来细想,倒也并不觉得意外。
「这样,先别急着参试。大费功夫拿到的机会最好还是一次成功,你说是吧?」
什罗薇回过头来望着院长阁下,总觉得对方确实在某些角度十分面熟,却不好确认下来。她虽有胆量以相当粗暴的方式踏进这间屋子,却还是不愿以一介学生的身份冒昧询问二十二阶阁院长的名字。
「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好好打招呼,我们也好帮你测测看成绩如何。就算那些迂腐老头们死活不让你进他们那些神圣的小黑屋,我个人介绍你进机件研造苑,你可接受?」
什罗薇是满心欢喜地被安槲送到门口离开的,这是她数次造访二十二阶阁以来的头一遭。回到办公室里的安槲迎面撞上了助理们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满不在乎地走进屋来,不忘回头检查什罗薇刚刚撞击过的门。安槲才不会告诉他们,自己与薇道别时还特地要她向泙山大臣转达问候,最好问问他爱喝的茶叫什么名字。
「还真给人家送去了个好地方。」卢杞生百无聊赖地点评着,一脸替人惋惜的表情。
安槲翻着白眼把一打玻璃瓶放在对方桌上。
「请二位喝点冰咖啡,还是少揶揄我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