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其拉赞的十绵羊

Estuna_6, Kusuya, O.Sarraman 

第六代纪 / 库苏雅地区 / 大乌岭北麓

(一) 石坡

放眼面前大约五百班阅的地方,横亘着一片繁茂的草坡。

草——以常见的牧草为多数,包括了被子厥、荨菜、蒲公英和星罗棋布的铃兰,沿逐渐高起的地势向上延伸,在夏季温柔的风里舒展着齐膝高的枝叶。自极北方苦寒的海岸延伸而下,铺满三分之一个大陆的草原生长至此。寒风受大乌岭的阻挡,将夹杂其中的水气和草籽留下,因而有了她珍珠般的湖光。沿这草坡向上,野花点缀的青绿渐变枯黄。越过马儿无法攀登的赭红色砂石和覆雪的灰色巨岩山顶,再往南,便是无人到达过的沙漠。

霍勒多人奉大乌岭为天生的灵母。在大草海上,这是孩童自幼便知道的事。

可是莎格然并不关心这些,她牵马正对那片葱郁,对风、草和云雨的关系全然不知,脑袋里全是更加实际的生存问题:关于吃什么与住什么,如有必要的那一天,也应该好好考虑出产些什么来赚取钱币。草原上的人们向来是以物品相交换的,而在巶人建政、五族相争的今天,钱这东西是不是更有用处了呢?至少积攒一些总是好的。

矢金竺同样牵着马。两匹算得上良驹的忠实马儿并排站在草窝里,正埋头打着牙祭。它们明显都累坏了,吃起东西来也一样无精打采。年少的骑手们将沉重的行囊从它们身上解下,又强拉着它们疲惫的腿走向半山腰上突出岩石投下的荫蔽。在草原迟夏里炎热的正午,躲躲太阳实在是必要之举,对人对马都一样。

于是他们在此休整,莎格然仰面躺在大石块上,听着矢金竺在附近蹲坐下来,盘点起面前随意摊在地上的各种物件。至于午餐,她吃的是矢金竺省下的最后一点糕饼。

「镶金马刀一把。」

「哟。」

「羊皮酒囊六个。」

「再好不过。」

「弓一张。」

「箭呢?」

「没有。」

「真不巧。」

「铁凿子一对。」

「太好了。」

「绳子两大捆,总共大概有一百二十班阅长。」

「不错。」

「方毯子一张,还蛮大。」

「嗯。」

「铁护腕一对。」

「羊皮书一本,空白。」

「稀奇。」

「锅一口,配铁长勺。」

「嗯。」

「牛骨和木柴禾若干。」

「那个,莎格然公主。」

「嗯?」

大概是劳累的缘故,少女不觉已昏昏欲睡。此时勉强坐起身来,半睁着眼睛望向对方。

「你还穿着金丝边的华服吧?」

莎格然愣了一下,随即通晓了矢金竺的所指。只要把这样一件衣服随便拿到哪个普通人家,说是库苏雅王女出嫁的华服,换来一大堆真正的生活所需都是不成问题的。只是不至于把唯一用来蔽体的衣物拿去卖掉就是,首饰什么的大可以尽数舍弃,此刻留在身边也毫无用处。至于身上的衣物,就用牛骨磨针,把上面的金丝剔掉吧。

两人说话间已过正午,矢金竺拆下一旁的鼓鼓一大包木柴,围着莎格然所在的大石块捆起栅栏。栅栏的形态是霍勒多部行军营帐的造法,即选粗壮结实的木棍圆形排列插在地上,高低两排,一头削尖。以岩壁与栅栏为依托,中间燃起篝火,便形成了勉强可以抵挡走兽的简陋营地。至于完全暴露在天空下的头顶,则用长绳悬吊起大帐布以遮风雨。

是夜,莎格然与矢金竺分坐于大石块的前后,各自褪下华服剔着其上琳琅的点缀。夜里的草原毫无白日下的和气,篝火不及处的黑暗中传来各种不知名的声音。晚风拂面,仿佛裹杂着野狼咬死小动物时喷出的血味。

这气味对二人而言都不陌生。

莎格然记着自己逃出霍勒多王帐时的情景:刀剑碰翻汤食,五色衣裙尽染殷红。父亲被刺死在主座上时还来不及放下祝酒的金杯;从小陪伴自己的小侍僮在乱刀下挣扎,拖着长长的血迹在身后哭喊,自己的母亲也第一次举起从未使用过的马刀与刺客缠斗。她来不及哀悼任何人,只有尽全力地逃跑,跨上战死的卫兵留在帐外的马匹,跟紧冲在前方开路的矢金竺。

那天本是他们的所谓的「婚宴」来着。「联姻」究竟是什么意思,母亲最终也没能告诉她那个神秘兮兮的答案。「肯定是好事情!」「对方是王子,总不会让您失望的!」人们如是告诉她。结果她在第一次见到矢金竺的那天就沦落到如今流浪草原的地步,这当然不算什么好事。眼下唯一令人安心的倒是这位邻国王子,看他的样子,应该能够在生存大计中承担不可或缺的角色。

于是她扭过头来,隔着大石头问那少年:

「你知道什么是联姻吗?」

「不清楚。」矢金竺说。「大汗不告诉我,也不让别人告诉我。不过「两户体面人家把孩子凑到一块过好日子」这是我听仆人们私下说的。」

「那我们现在呢?」

「你觉得自己过的是好日子吗?」矢金竺问,莎格然摇摇头,她想自己从前倒是过着好日子,自打从家里出发之后可就差多了,更不用说是露宿的现在。这样说来,自己是被父母骗了吧——不对,应该是她和为此遇害的父母一起被别的什么人欺骗了。所谓「联姻」,本质上应该是和「掠夺」「抛弃」差不多的事情。

「我觉得这日子可不够好。依我看,至少得先搭个帐子来住。」矢金竺说。

「嗯。」少女从沉思中抽出心绪答道。她感觉自己像是受了风吹的蒲公英籽,不知飘往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到那根汲取汁水的熟悉的茎。有关生命的一切都变成了自力更生的事,好在有矢金竺搭伴的自己不需要独自完成所有工作,这不失为一大幸事。

他们在百无聊赖的手头针线和零散闲聊中屈于困意。篝火摇曳着光芒变换形状,成为大乌岭脚下的安眠曲。

清晨醒来时,露水打湿的衣摆已成素白。

白衣裙飘飘的少年在栅栏口边分别,矢金竺把成捆的金线连着首饰冠带一同披上马背,往西北边水草丰腴的人烟处骑去。

一个人看守缺东少西的营地,不会打猎也没法搭帐子的自己能做什么呢?莎格然这样想着。最后的糕饼已经吃掉了,她还有一壶半的清水可供饮用,可她饿得要命。她这个年纪的人可不容易吃饱,尤其是在拆了一整夜针线没合眼的情况下,这对她和矢金竺而言都一样。想着上哪儿找些吃的,莎格然走在草地上四处张望,发现了打在两丛荨麻之间的兔子洞。

莎格然力气不小,她有将擒到手的兔子提回营地的自信,然而兔子可不是肯轻易就范的动物。莎格然跑不过它们,但她有余下的木柴棍和满脑袋制作陷阱的技巧,那是她那位已在天国的小侍僮教给她的本事。

她兴冲冲地回到栅栏营地,将袋子里剩下的木条全倒了出来。取出两班阅麻绳,在镶金马刀的刃上削成等长的段,又将它们结成粗眼的网,向两侧绕过平行横躺的圆木棍,末端捆上三条横木搭接成笼架。绳底和笼架的连接部分用短木片架高,这是因为兔子在绊住绳网不断挣扎时,它们强壮的腿可以扯动绳子把扣笼翻过来。这些工作完成之后,莎格然把剩余的麻绳子也全部编成网,又一次绑在扣笼上。她做这些活很快,草原上所谓的宫廷没有高墙深院,贵为一国公主的莎格然也有过与满身尘土的同龄人钻进草丛,为了追逐几只小兽落得衣裙破烂的童年冒险。她喜欢并怀念着那些畅快的日子,原野上的阳光在她的血液里恣意流淌,莎格然觉得这是自己天性所归之事。她麻利地提着那张结实的陷阱朝兔窝跑去,在遍地草木中清楚地找到合适的位置将之埋下,然 后吹起唤羊的口哨满意地离开。

太阳正好,午时方过。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做些什么,索性把那些牛骨依各自的形状削磨成器具杯盘之类的吧,她想。

莎格然拿起一块肩胛,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小石块动起手来。此刻的五千二百班阅开外,矢金竺道别了那户急匆匆收起帐子准备前往下一处草场的人家,马背上的金线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五花八门的工具、布匹和皮革。

身下的马匹正值壮年,全力赶回去勉强也可以胜任,但矢金竺没有那样做。少年收起马鞭牵着它并排而行,他从不舍得看那些聪明又通人情的动物们耗尽体力后满口白沫的样子。矢金竺认为并不必要为了什么具体的目标匆忙勉强——草原这地方实在广阔,若是急着去什么地方就整日奔跑,人和马都要半路累死。相反,只要慢慢地、不停歇地走,任何事情都可以做好。

「但是,那合图。」他对自己的马缓缓说道,他们身上都背着一部分行李,稳健地大步向前。

「如果天黑之前还没有到家的话,就得请你跑起来了哟。」

马儿甩了甩颈后漂亮的鬃毛,打了个响鼻。

「谢谢你,兄弟。天母和地灵都保佑你,莎格然也会感恩你的。」

在天边显出红霞的时候,牵马的少年回到了营地。他推开栅栏门,将那合图拴在撑棚顶的柱子上,又将用旧毛毯和糅制牛皮分别包好的交易品拖到岩石壁下堆好。那里已经有了一些精心敲制的骨腕和割肉刀,连同整齐放置着它们的搁板架一起,这都是莎格然一天的功劳。一只宰杀完毕并放了血的兔子被用绳子吊起来,挂在一旁的棚顶下。

他没看到莎格然,于是再度来到栅栏外面,四下寻找。

山坡上高处的草丛里远远显出一小撮白色,那是一群约有十来只的绵羊。往其中仔细看去,羊们包围着少女飘然的白衫。他看见那道欢脱的身影在并不平整的草丛间跳跃,远远地不断吹出悠扬的呼哨,他想凑上去帮忙,可自己并不熟悉牧羊的道理,一如他不知道莎格然哪里来的羊。

「喂——」

他招呼着山上的同伴,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莎格然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他隐约感觉自己也在微笑,不知道为什么。

我应为我的好同伴而祝贺,她可真是个得力的帮手。矢金竺这样想到,若有牵强地解释嘴角的弧度。

「莎格然,那些是绵羊吗?」他用欣喜的口吻问到。

「是好日子啦!」少女玩笑道,清爽的回声在渐渐染上红霞的山腰荡漾,愉悦了别其拉赞的半片草原。

(二) 十绵羊

两人在羊声包围下钻进栅栏,白羊群也跟着挤了进去,昨夜尚可称之宽敞的营地一下子变得拥挤,像被强塞进大团棉花的狭小木盒。他们在没颈高的羊毛海浪中寻找着对方狼狈起伏的头,笑得前仰后合。等到这些温顺的生物随夜幕的垂下再度安定下来,人也同样筋疲力尽。

确定羊群的具体数目以及清点矢金竺带回的各类工具,是第二日清早的事。与十头壮硕的绵羊同住想必不是什 么舒适的事——光是羊身上的味道就十分令人头痛。两个少年决定在不远处尽快支起更大的帐子来。他们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毛毡布,至于原先的栅栏篷,姑且作为畜栏丢在原地便是。

在吃过烤兔肉后的清晨,莎格然同矢金竺拎着换来的短斧一道上山,试图寻找一片林子来采伐日后所需的木材。上山的道路并不好走,好在二人的腿脚都很灵巧。莎格然总能找到平衡的技巧和野兽踏出的捷径,而矢金竺执意认为是人们对地母的虔诚敬意使得大乌岭上出现了可走的道路。他们并不因此争吵,莎格然爱听同伴口中光怪陆离的上古神话;矢金竺则认为所有经验都是可敬的,就像会在马背上翻跟头的骑手都是好汉,被大地接纳的牧女也一定承蒙着自然灵气的护佑。

「所以,你是从哪找来这么多羊的?」矢金竺望着走在前面不远处的莎格然问道。

「嗯……当时是在山坡上很高的位置找野果子来着,正吹着口哨解闷的时候,听到从头顶传来羊的叫声。它们可厉害得很,踩着陡坡上的碎石头直冲下来,吓了我一跳。」

「可是绵羊应该没有这么灵巧才对吧。」矢金竺惊叹。

「你也觉得很奇怪吧?有那种水平,说是从大山那头翻过来的都不过分。」

他们来到草迹渐枯的地方,空气已然开始发凉。来自峰顶的风的碎片在衣摆间溜走,卷着来自积雪的冷气和关于羊的话音,沿石崖直落向营地的方向。这里距他们动身的棚屋大约有一百多班阅高,在垂直的方位上大致重合。从两人的位置放眼望去,可俯瞰周边整片草原的情况。在向西延伸的山中,确实有些许树木生长在略微凹陷下去的山谷里,那里大概分布着每年春天时雪水淌下的溪流,鹿、野兔、獾和其它动物也可以在此猎到。

莎格然更加起劲地向林子的方向赶去,矢金竺叫住她,把斧子随手仍在了地上。

「不去砍木头吗?」少女回头问道。

「趁这里视野好,把周边的地形统统记下来,耽误不了多久的。」后者说着从衣袖上扯下一片,用草茎沾着一旁不知名野果的枝叶勾画起来。那些野果生长在低矮植物的毛刺上,用手捏破,便流出颜色奇异的紫红液体来。

「这是什么果子?」矢金竺觉得有趣,随口问道。

「刺兰。」

身后的少女叉着腰看他作图,懒洋洋地接过话来:「这东西的生果子不好吃,不是发酸就是发苦,毛刺扎进手里还会肿起来。最好是煮熟了熬成酱汁,那样一来味道就会变甜,配羊肉很不错。」

「这样的话,倒是多采些来也好,今后就算是没有盐的兔子肉也不会太难下咽的。但羊肉暂时吃不到。」

「还不是你烤的兔子。」莎格然挖苦到。「我们有十头羊呢,够吃几个月啦。」

「不论有没有调过味,兔子可以果腹,但只有羊毛能做衣服,特别是冬天的衣服。」少年解释道,没有多想身后的同伴何以完成在数月内吃完十头羊的壮举。草原上倒是流传着偶然积攒了灵性的狼伪装成貌美女子吃人的可怖传说,但矢金竺是见过狼的,他知道饿极的狼也没有那样的好胃口。

更西边的景象被丛丛摇晃的树梢挡住,唯一能确信的是巍峨的大乌岭穿过那里向西方的地平线继续延伸,于是画成蜿蜒的波折线来表示山峦。偏北一些的地方依稀可见蒙在早雾下的月牙形水塘,不妨作为日后取水的地方——当然是用于种植或供羊群饮用。水塘周围很可能还存在着流动的水道,炊事所需的活水便也可从那边一并解决。但频繁去往那个方向毕竟过于劳累,为了生活舒适考虑,仍旧需要在条件允许时开一口近在宅边的水井。这是莎格然的提议,矢金竺对此立表赞同。

放眼正前方,是大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一马平川的丰腴

绿场是放牧的好去处,对于眼下的十头羊来说绰绰有余,甚至无需像大部分人家那样迁移草场。但一到了冬季,自北方查布吉海而下的寒风也将正面吹来。草原的冬天里时常有大雪压垮帐子致人死伤的事,矢金竺对此非常担心。

「实在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造一座屋子,他们巶人管那叫什么来着?」

「围堡?」少女答道,不觉间已凑到同伴的头顶,盯着半成的地图。「那得住多少人进去才装得满啊。」

「造小一点嘛,或许瓦尔铎人那种住所差不多,听说他们住在三角形的小木屋里。」

「嗯嗯,继续继续。」莎格然饶有兴致地附和着,看起来对三角木屋之类的新奇事很感兴趣。

「接着是东边了,让我看看……那边也有一个小山坳,但显然比西边那一片要贫瘠得多。还有另外几个水塘,不过我觉得大多是灵泉涌出来的水——也有可能是咸水窝,那就糟糕透了。」

「灵泉?老神话里是有这种说法来着,但是甯国的巶人管那个叫暗河,他们修运河的时候也挖出来过。那些甯国官们带兵沿着它一直找下去,据说最后都是从山洞深处流出来的。」

「这倒新鲜。」矢金竺瞪大眼睛。「我只见过旱洞。」

「顺带一提,东边灌木丛里还有兔子哦。」莎格然说着。于是地图上标注好的灌木丛中,又画上了长耳朵的兔子头图案。

「这样就方便多了。」矢金竺把地图举起端详,满意地说。

「还没给这些地方取名字呢。」莎格然反驳。「难道以后说起去处来,要讲「东边那个水塘」这种麻烦话吗?」

矢金竺顿觉这话在理,于是再次放下地图,提出与莎格然一人一个地轮流取名,对方欣然接受。

从太阳升起的西边开始,他们把即将前往的林地叫做「巴音呼赤」,林间的溪流称为「雾河」,湖水叫做「月海」;正前方的草地被由左向右一份为三,分别取名「白原」、「海原」和「烟原」。最后是兔子出没的灌木丛和羊出现的山坡,称为「井口地」和「日南坡」。最后,他们不忘了像正式的地图那样,在布片的一角写下「别齐拉赞」的标记,据莎格然说,这个半生造出来的地名带有古语中「大草坡」的意思。

完成了这些写写画画的工作后,两人各自捡起地上的斧子,往树林的方向走去。

到达绿荫所覆盖的地方时,已接近正午时分。太阳运行到最高处的天顶,透过枝叶的间隙投下成片的光斑。树林里热得出奇,仿佛树根周围厚积的落叶将全年积攒下的热量也一同释放了出来。事实上,在别其拉赞所处的大草海南端,即使是夏日里最盛的高温也仅仅称得上温和,在早晚的几个小时里,仍然残留着些许微寒。可矢金竺此时已然将上衣系在腰间,裤腿也一样挽了起来。出身略微偏北一些的霍勒多小伙子耐不住这样的气候,尤其是在干活的时候。

当然,矢金竺的汗流浃背也不能全怪他自己。每年的这个时候,海风从草原少年们不曾听说过的、遥远的卡尔梯亚湾吹来,将东岸萨拉曼沙漠大量升腾着的热气驱向大乌岭之北。这些长途跋涉的热流翻过雪顶,带来融水小溪的同时,也专挑那些树木生长的山坳吹下;拂动那里的丛木不停摇曳,便形成了草原南部传说中神树与先民对话的故事。

依照霍勒多王族的传统,矢金竺自幼便是常在军中生活的。这个曾被当作一流骑手培养过的年轻人身姿矫健,挥起斧子来也又快又稳,丝毫不比挥舞马刀的技艺差。少年有力地将斧刃嵌进树干,一连挥砍几次,然后一脚踢中裂口正上方,看到树木爆响着倒下,便头也不回地转向下一个目标。莎格然的工作则完成得更慢,品质却更加漂亮。她辨得出生长得更加优良的木材,落斧时不紧不慢,随着转身的动作送出恰到好处的力道,让树干每次都向固定的方向倾倒,露出工整的切口来。

他们把倒下的树木滚到溪流一旁的平坦处。矢金竺动作很快,已在林间开辟出了一片不小的空地,他常对空地另一头的少女笑着说:“我要找下一棵去了,你在这里慢慢磨斧子吧。”

莎格然并不对这样的玩笑感到不快。每当同伴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擦汗时,她便悠闲地拄着斧杆欣赏对方的狼狈样。干一行就有一行的方法,把伐木当作搏斗是肯定要把人累坏的,但还是随着伙伴的性子来吧——精细的木材和粗糙的木材各有各的用处,有矢金竺这样的快刀手总不会是坏事。

当所有圆木整齐堆放在水边空地上时,时间大约是下午四点钟。草原居民们的生活远比那些建起大小村镇、时刻操忙着公务与农事的民族悠闲。牧场的广阔把时间观念在他们的脑海中拉长了,比起用数字代指太阳所在的角度,他们更喜欢延续祖先的方式,将一天分为「寒寻」「金寻」「雾寻」「朝寻」「日寻」「朱寻」「狼寻」「更寻」八个等份。每一寻包含一般意义上的至少三个小时——当然,「寻」在他们的语言中就是「时间」的意思。结束了伐木工作的少年们没法搬动他们沉重的劳动成果,只好将木头原地留下,等到明天带着各种工具回来处理。

「别齐拉赞总不会有贼的。」矢金竺说。

「有其它人才怪呢。」莎格然附和道。

他们一路采集白天所见的刺兰果子,在不过二百多班阅的路程上漫步着等待太阳落山。清晨在井口地重新布下的兔笼也有了收获,他们决定今晚就试制刺兰汁烤肉。

「可是,我们有熬汁水的锅吗?」莎格然问。

「都在金子换来的东西中间啦。」矢金竺说。「还有农具、毡布、针线和一些铁制品。」

「那么人家是怎么卖给你这么一套奇怪的商品的呢?既然手握着真金白银,哪有不要食物和水,却像乞丐一样地跑去换这些东西的人啊。」

「就说是为扩建可汗的营帐征集必需品嘛,我看起来难道不像给乌参大将们跑腿的侍从?」

莎格然从剥兔皮的工作中抬眼打量了一下对方,随口回答。

「虽然普通人家不会疑心,但显然还是不太像。」

「为什么?」矢金竺不解。

「那些家伙残暴得多」她说。「他们能从别人那里抢来的,才不会自己动手。所以依我看,斥候也好王子也好,不过是他们为了培养新的恶棍取的动听名号。不管是谁,只有在被以自己的名字称呼时,才算得上是伙伴。」

他们的话题从日常生活再度转向故乡,谈到战争和那些熟悉的权贵时,气氛便开始转向哀伤。在这样的年代里,能躲到别齐拉赞的山坡上牧野耕樵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人们固然都向往拥有这样的自由,但尔虞我诈是王侯大帐下的必备,就像果腹不得不炊煮、取暖不得不劈柴。总有人需要坐上那些危险的位置,也一定会有其它的王子和公主接替他们承担这份痛苦,莎格然和矢金竺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锅中的野果爆裂开来后,青紫色的汁液逐渐浓稠。他们把丰肥的兔肉架上炉火,肉香把两人游走的思绪拉回了温暖的现实。兔子身上的油脂顺着木签滴落,掉在火炭里噼啪作响。今夜的晚餐十分令人满足。他们又开始规划起营地里的将来,莎格然认为烤肉里加入煸香的荨菜末调味会更加鲜美; 矢金竺则保证有朝一日要酿出烈酒作为与之绝配的饮料。少女闻言大加赞赏,虽然这个目标在连庄稼都没有的当下显得遥遥无期。眼下他们最迫切的需求是摆脱充满膻味的羊圈,在附近尽快盖起宽敞舒适的正式居所来。不过这个问题并没有占用他们遐想未来的时间。因为明天他们就要利用起已经齐备的各种条件,动手解决住的需要。

夜风从远方的地平线呼啸而过,一夜无奇。

(三)长檐木居

清早,矢金竺背着大锯条、麻绳马刀和凿子来到栅栏外时,看到了布置兔笼回来的莎格然。

「准备出发吗?」他问同伴,对方走上前来分担了一部分行李,两人抬着用毡布兜起的工具走向林地。在昨夜的饱餐后,他们对切割和测量木头的工作充满干劲。

没有精确的尺,一切测量都只是借由绳结标记完成的大概结果。事实上,在一切都没有准确计量单位的大草海,人们一般的工作方式也不过如此。但两人还是凭着强烈的兴趣将每一段木材尽量测准,随后小心地沿着打好的标记合力锯下。他们设想中的第一件产品是一架推车,虽然对打磨车轮和设计轴架的工艺一无所知,但就算是用整段粗圆木作车轮、从车板下穿过长木杆的简陋方案,也足以满足他们此时的需要,由此带来的磨损便不必多作考虑。「反正矢金竺有的是力气,推车怎么做都好,只要他乐意推。」莎格然想。推车唯一的任务是沿着从营地到树林的小径往返,运输木材这样的重物。上下营地旁边的陡坡或许略有困难,但即使将来有损坏的一天,矢金竺也相信那时会有进一步的办法来维修和加固,索性重新制作更好的工具也并非难事。

推车在两人简单的讨论过后很快有了雏形,或许不比熟练匠人们的手艺那般工整,但这些由莎格然精心计算出的零件组合起来,完全符合正常使用的需要。接下来的事只剩下切割若干木板来搭建瓦尔铎人的三角木屋,他们打算吃过午饭再做。

食物是肉干和不算多的刺兰汁,他们边吃边用小石子在切下的边角木料上勾画起新房的样貌和尺寸。做成屋檐垂地的三角形外观是确定的,但在屋顶的角开成什么大小、是否要保留瓦尔铎式的尖角、是否要结合毡房的结构等细节上,他们不得不仔细考量。

「首先呢,既然自己动手的话,太窄小的屋子我可是不住的。」莎格然说。

「那你熬夜干吧。」她的同伴敷衍到。

「熬夜不至于啦,不就是多住几天羊圈嘛。」

「其实把顶角开大些,屋架放长,必要的话就加上梁。这样里面就可以足够宽敞,造起来也不会困难。」

莎格然依着这样的描述想象下去,只看到一个蚌壳一样趴在地面上的扁形。「会不会太难看了些?」她问。

「真要建起来的话,我觉得倒未必。」矢金竺答:「毕竟人们更多是从地面仰视来观赏房子,若还是不称心,就再造一间毡房状半圆形的旁屋。圆顶从长屋檐的一侧露出来,想来在观感上也能平衡一下。」

「就这样干吧。」莎格然爽快地说。于是林间再度响起了锯木头的声音。

有了推车,他们开始边锯边运。莎格然割好的木头被分成几打一组整齐地堆在一旁,矢金竺将它们载上推车,送到营地栅栏的外围放下,有时他们也交换彼此的分工。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那些高高摞在栅栏门边的木头是他们接下来一整天的建造所需。日程安排的整体节奏被控制在建造与取材一天一交替地进行,这是他们在捧着大锯走来的路上初步定下的事。

「现在我们手里有了木头,」莎格然说:「能做的事情可不仅仅是造房子了。」

「我听说巶人的纸是用木浆煮熟了做成的。」少年欢快地抢答。

「怎么一上来就想到做纸?我本是指那些家具一类的东西的。」

「那东西可比衣服上撕下来的布优质多了。你想,我们画了整个别齐拉赞的地图,把它转抄到纸张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挂在新房子的大厅里,随时改动和研究起来也会实用得多。」矢金竺解释到,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件事的强烈向往。

「话是不错,可只为悬挂大地图去制作全新的材料,是不是太奢侈了些?」

「那可不止为了地图。」矢金竺十分认真地说,「我们还要拿它们写字,在越来越多的瓶瓶罐罐上作标签,为制作复杂的物件绘制说明。如果乐意,扎成册子写写日记也可以——日记总不能被刻在大石头上给所有人看吧?」

莎格然想着某人的日记被整个部族围观的样子,扑哧一声大笑出来。

「总之,有了纸就会方便很多嘛。」

莎格然依旧前仰后合,笑声在整个帐子里回荡,羊群探头探脑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新居真正的搭建开始于第二日的清晨,他们又嚼着兔肉料理起木头来。来到别齐拉赞已有四天时间,一切伙食还都没有离开过兔子。兔肉本身固然鲜美,莎格然和矢金竺也都不是挑嘴的人,但拓展食谱已被他们共同提上了日程。他们曾经尝试过挤羊奶来喝,但十绵羊的产出实在可怜,味道也只称得上一般,大概是没有精心喂养的缘故。看来新居造好之后必然要每天到房前的草场上放牧了。

柱、梁和用来架屋顶的三角框板是用粗壮的主干加工成的,虽然手上不乏做木工的各种所需,单调的去皮和切割工作仍然消耗了他们大半天的时间。坐在成堆的木屑中间吃午饭固然谈不上舒适,但莎格然和矢金竺都没有抱怨。他们是不限工期的建筑匠,在开阔的别其拉赞,没什么是好着急的。他们共同期盼着住进舒适干净的房子里,矢金竺则更甚一重,近乎要把每一根钉好的木架视作亲生的孩子。

到了这天傍晚,主屋的三角屋架已然树立在营地对面的平地上,直对着远处烟原上星点水塘的尽头。星光在成排木构划分的格子间发亮,把这一做工略有粗糙的建设成果衬得格外喜人,依矢金竺的说法,它们简直像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完美。常设在井口地的捕兽夹今天第一次猎到了豚鼠,由于莎格然一有空闲就乐之不疲地增添兽夹的数量,才在保证每日肉食的同时让他们终于吃上了口感不同的食物。

配着刺兰汁的烤豚鼠被拿到他们的工地上,满月的光晖刚好洒向新铺成的基台。他们正对月光坐下,像一往那样聊起各种奇异的话题来。

「我说啊,今天的觉就搬到这边来睡,如何?」莎格然一脸坚决地看着同伴,显然对这份提议抱着不容撼动的期待。

「可是这里没有墙,也没有围栏。」矢金竺反驳她。

「我不在乎。」

「这里没有篝火。」

「我也不在乎。」

「一般的日子里问题不大,可今天是满月,据说狼群会相对活跃吧。」

「我不怕。」

莎格然盯着矢金竺那双同样盯着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瞳孔里看到慢慢泛起的呆气的迷惑。

「好吧,你说了算。」少年妥协着说。「但火还是要生过来的。」

「那是当然。」

莎格然把整齐叠在栅栏棚里的毯子抱了出来,连同那把一直被保养成锋利状态的镶金马刀。

「拿去吧,汉子。」她故意模仿着趾高气扬的乌参大将们说:「守好这一班夜。」

矢金竺一脸无奈地回应她:「兵变的时候,他们最先砍这种人。」

火焰把木头和少女散开的头发一并映得金红,从远处清冷草海的彼端隐约传来狼的悲鸣。

「头发变得太长了呢,干脆留起来好了。」莎格然边清理着发梢扫起的木屑边嘟囔着。

她背身躺下,很快没了动静。

两人的毯子并排铺得很近,矢金竺坐在靠火的地方,斜倚一根门柱,捧着弯长的马刀。他回顾着和莎格然一起伐木、饮食、谈天的近一段日子,明明单调的生活却称不上无趣。对比起举目无边的王帐与数不清也来不及熟识的男女老幼,只觉得这位在共同的流亡中结识的姑娘越来越亲切、以至于陷入某种逻辑上不可言说的陌生。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塔伦王帐的大巫长曾经教导他的世理:凡人都是匆匆来去的偶遇,一切身份皆有天意或人为的轮替。君王可以另立;乌参可以任除;父亲可认养也可断绝他的子嗣;丈夫可迎娶也可驱逐他的妻室。他突然觉得这些皆是无稽之谈,至少从西方的日升到东方的日落,世上一定没有第二个莎格然。

他所担心的狼并没有在这晚出没,当莎格然在遍天的晨光下苏醒时,只看到了狼狈睡倒在毛毯外的少年,显然是认认真真地守着篝火来着。她柔和地笑了笑,正准备去布置新的兽夹,却突然听见了远处的什么声响。

她趴低身子保持静止,让清晨拂过草地的风带来声音的线索,那声音对她而言太过熟悉,似乎不该属于别其拉赞。风从西边吹来,她感到背脊一凉。

一声骑兵的吆呼在白原的地平线上响起。

(四) 恰克图

长檐木屋的尖顶戳着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时,或许是因为长途跋涉饿昏了眼,押俘虏的兵匪和戴枷锁的可怜人都没能看清。

「喂!大哥!」骑在队末的男人策马上前,赶到领路的另一个骑手身边,伸手指着身后的马下。

「你看看,他们又倒了一个。」

队伍走得并不快,骑在马上的两人都戴毡帽子,一个搭弓箭,另一个身材稍胖的佩着雪亮的弯刀。他们从鞍座左右引出几段麻绳,拧成样貌骇人的一股,粗暴地套在奄奄一息步行着的俘虏头上。那些就情况推测出是俘虏,实际上以同对待牲畜无异的方式被押送的共有二人,从绳子的断裂来看,它们在队伍出发时应该还拴着更多。就在刚刚,剩下的两人之一一头栽倒在了草地上。其他人继续行进时踩过的泥土从他脸上淹没,没激起任何反应。

被称作兄长的人从高耸的毛领子上回头望去,冷冰冰地随口一哼。

「两个能卖好价钱,一个也不差。」

「大哥,我们这不是也饿着嘛,比起赶路,是不是先保住嘴来得痛快?」

问话者没有得到回答,兄长的一个眼神把他盯得毛骨悚然,语气飘忽了起来。

「走到前面有人家的地方,随便你去抢。」兄长神情鄙夷地说道,听者脸上显露出开心的笑容,很快被结结实实地一脚踹得趔趄,险些跌下马去。

「反正你也要找吃的,干脆把自己身上剩的干粮给后面的脏鬼吧,看好别让他死了,要不然你是下一个。」

问话者打着冷战悻然退下,一刀砍折仍旧拖着尸骸的绳索,把最后一点干粮依依不舍地掰开塞进俘虏手里,一边还假模假样地说:「你可慢点吃,别噎着。这一半我先替你留着,你想要的时候知会一句,要是它还在,嘿,我就给你。」

当这段滑稽中带着残忍的独白融进别其拉赞的清晨时,正是两位新任牧场主从木屋工地上醒来的时分。那声响亮的呼哨没过多久便从那寡言的打头人口中传出,他指着已能看出形状的木屋顶示意自己饥肠辘辘的同伴,后者目光大亮, 策马冲了出去。

「还真每回都让这蠢蛋遇上。」他看着快马一溜小跑的烟迹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随后转头看了一眼濒死的最后一名奴隶。心想这趟拿到钱之后得去找人造个大车,省得走不快不说,连半路劫舍的时候还得留个心思照看战利品。

他拔出腰间的短剑,一刀切断绳索,困住双手的奴隶随即虚弱地瘫倒在地上,磕得半脸血污。兵匪解下水壶,把冰凉的水直接泼在那人脸上。

「千万别死在这,你值我一架大车。」头目大笑着说,一边策马向同样的方向追赶而去。

远在山岗上的矢金竺拔出马刀,示意同伴悄悄退往羊棚。

「有什么主意?」莎格然匆匆问了一句,得到了「首先保证安全」这么一个算不上明确的答复。虽然没有什么证据,可她到底觉得这是对方没有十全的把握才作出的应答。

木屋半成的高架原地伫立,屋主人们躲在风过草坡吹起的绿色涟漪里奔向羊圈,躲进栅栏外的死角。高头大马从左右两侧围来,起初只是两个模糊的黑影,到二人藏好时,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

「别出声。」矢金竺对莎格然耳语。

一胖一瘦的两名兵匪在木屋架前方十步左右的地方刹住马匹,各自抽出武器向前缓步逼近。在环视了空无一人的木架之后,两道泛着寒意的目光齐齐转向羊棚。

营地里陷入突然的死寂,晨间的微风一下子止息,莎格然屏息静听,似乎有引箭拉弓的声音。

「三——」

兵匪头子拉着弓高声倒数,箭羽利落地破开空气,划穿了棚顶的毛毡,猛扎在石壁上。受惊的羊群叫出声来,弓箭手嘴角上翘。一旁的胖兵匪发出「嘿」的一声欢呼,被同伴一眼瞪了回去。

「二——」

又一只箭矢穿过栅栏板的缝隙射入房内,打在绵羊的一条腿上,受伤的羊长啼一声,撞在莎格然身边的栅栏板上。

「里面的人自己滚出来,不然下一箭直接要命!」

这次倒数前的等待持续了一会,矢金竺紧紧握着莎格然冰凉的手腕,坚决地对她摇了摇头。

「一——」

弓手喊出了最后的通牒,箭已在弦。却听到一旁同伴胯下的马匹突然嘶鸣躁动,像挣脱了什么那般打起挺来,拼尽全身力气兀自跑掉了。透过栅栏缝向外看去,一个滚圆的身形被极为难看地摔落在地,躺在原处大声叫痛。

莎格然好奇地凑过头来,与同样一脸惊异的矢金竺一起小心翼翼地探头观望,只看见与落地人搭伴的头领从马背上跳下,翻着白眼大骂地上的同伙。然后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前额,气得背过身去。

「窝囊!能吃也就算了,你什么时候连马都骑不好了?」 还站在地上的弓手端着胳膊训斥不止,地上那人似乎伸出手来,希望同伴能拉上一把,结果被一脚踢开。

「你就干脆躺着吧,反正也帮不上多少忙。」

弓手重新搭好箭,沉默着快步走向羊棚。简易的木门被一脚踢开,屋内空无一人,十头绵羊慌张地乱作一团,在本就狭小的棚子里逃窜起来,持刀的来客在羊群的推搡中东摇西晃,突然听见栅栏外的角落里传来了陌生的声音。

「莎格然,别动。」

矢金竺闪身蹿进羊棚,清晨乳白色的天光从背后打来,将他的容貌隐入阴影,马刀握柄上的金箔在手中稳稳地散发着光泽。房内的兵匪警觉地一箭射去,却只扎在了目标身后的门框上,再向腰间摸索匕首时,手中的弯弓已被镶金马刀打落。一只脚从背后朝膝关节猛踢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应声跪地,随即被一块厚布结结实实地捂住了眼睛。

「老实点,我不想动粗。」

他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不带感情地如是说道,而在他开口回答之前,身上的箭袋和匕首一起被利索地解了下去,某种硬朗冰凉的触感隔着毛毡贴上了双眼。

「明白吗?」矢金竺低语着把马刀横抵在战败者眉间。兵匪身体僵直,谨慎地点了点头。

莎格然是听到打斗声渐渐平息才来查看情况的,她向门口伸出半个脑袋,直看到羊群中间制服了来犯者的矢金竺。

「捆起来吧。」矢金竺对她说。

事实上,要把一个人五花大绑,对莎格然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事。在脑海中飞快排除了几种用来捆捕兽笼的绳结之后,实在没有头绪的她索性用麻绳在那兵匪身上缠绕起来,让后者原本精壮的身形莫名好笑地套上了一圈木桶状的环。

「其实我也可以自己来。」被蒙着眼睛的兵匪用四肢感受着这位拘捕者生硬的技巧,小声嘀咕着,接着便觉得压在脸上的马刀力道重了几分,咽了口唾沫安静下来。

结束了必要的绑缚工作后,矢金竺让莎格然拿着马刀原地看守,自己搭上兵匪头目留下的弓箭,前去解决先前摔落马下的另一个。

「喂,你们这票干折了,你居然真的还躺在这。」

被矢金竺居高临下地拉着弓指着,还在地上翻来覆去的胖子怔了一下,手里的武器早在他翻滚挣扎时便被丢在一边。在认清了自己已彻底失去了反抗机会后,他索性大张着四肢原地仰躺,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矢金竺说:

「你从马上摔下来试试,是真疼。」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话,反倒扔了一卷绳索过来。

「自己捆上。」

兵匪先是被麻绳打得一哆嗦,又迷惑地抬头望了一眼,

目光在直指自己的箭头上停下之后,便呲牙咧嘴地打起绳结来。

两个匪徒被都被蒙住眼睛,捆成双手背后的姿势,面对面地安置在少年们昨晚入睡的木屋地台上。莎格然和矢金竺拿着收缴下来的武器站在一旁。兵匪们的背囊和水壶也被收好放在一边,说实话,那里面除了磨刀石、火绒、严重破损的地图和一点甯国钱币外,再没有任何东西。兵匪头子留下的马不紧不慢地走到拴着军马那合图的石壁下面,和它有来有回地打着招呼。

太阳完全升起,空气逐渐温暖了起来。今天的造屋进程不得不停止,莎格然和矢金竺不得不看守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兵匪,还要照顾多出来的一匹马和那头被乱箭射伤了前腿的羊。

「好嘛,现在我们变成全副武装的恶人了。」

矢金竺拉起弓弦打趣着,被绑起的两人缩了缩脖子。

「没想到别齐拉赞会有他们在闲逛。」莎格然说。

矢金竺笑了起来,从兵匪的背囊里扯出那张破地图来,画在羊皮上的图从正中央被火烧穿,变成了人脸大小的一个空洞,连带着周围边缘的线条也熏成了焦黑。

「很明显,迷路来着。」

「啊,果然。」莎格然弯腰凑过脸来,从碳化的破碎纹路中辨认各种模糊的字迹。

「他们会是从哪里来的呢?」她问矢金竺。

「打大湖那头的卓尔岑来!」

矢金竺抄起马刀循声走去。被蒙住双眼仰面靠在柱子上的胖兵匪大声接话,接着把头偏向脚步声传来的地方,从乱蓬蓬的络腮胡下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显然是丝毫没有察觉周遭的尴尬氛围。

「大英雄,」胖子保持着刚刚的笑容,对来到近旁的矢金竺说:「给口水吧?」

矢金竺心下一横,把马刀凌空甩出十分浮夸的响动,又全力砍在胖兵匪头顶半掌高处的木柱上。

「没有。」

恐吓卓有成效,确认了胖子额上的确有冷汗渗出后,矢金竺沉默着回到莎格然身边。匪头扯着绳子伸出腿来,对着胖子一通狠踢。

「就你喝不够,就你知道喝……」

「哇,你生起气来可真够吓人的。」莎格然说。

「本就是为了吓唬人嘛。倒是这两个家伙被困在这里叫渴叫饿,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天知道怎么办才好。」

微风从山顶飘然降下,矢金竺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一路传到了兵匪的耳边,二人不约而同地从内讧中霎时安静下来。精明的和愚钝的都想听听自己的下场究竟如何。

莎格然冲同伴眨了眨眼,故意用得意的语气提起声调:

「要我说啊,还是按照原计划来,卖到甯国的舳舻大将军手里——他们那边最近不是为了修什么水师戍堡经常累死人来着嘛,奴工的收价不会低,尤其是胖的那个。就算甯人不要,卖给骊国的雁城卫府也可以,那帮家伙喜欢用活靶练箭。」

尽管矢金竺一句也没听懂,但从兵匪们的反应来看,莎格然的目的算是完美地达到了,至少因身材壮硕而受到特别关照的那位此刻正微不可察地打着哆嗦。表面上维持着镇定的另一位也低下头来陷入了思索。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里,莎格然重新躲进背风处,与矢金竺商量起真正的计划。

「入夜之后,分两次骑马把他们两个捎走,到东边稍远些的地方丢下,对吧?」矢金竺确认道。

「没错,尽可能远哟。」

「你该不会是想偷偷准备夜宵吃吧。」

「对呀,今天的兽笼还没收呢。还有还有,早上那次人仰马翻的事,好像也是因为我昨天在那里放了捉兔子的绊钩来着。」

「嚯,捕兔子的陷阱能绊倒军马,你怕是连攻城弩都造得出来。」

莎格然颇为得意地笑了出来,又突然想起此刻还是压低声音为妙,于是后知后觉地掩住了嘴。

矢金竺有些担心地望着同伴,思索着问:

「不过,如果分两次把他们弄走,中间让你一个人和这坏家伙待在一起,真的没问题?」

莎格然举起前两日刚从林子里砍下的牧羊杖,对发问的矢金竺扬了扬头。

「你不信我?」

「喔喔,不敢不敢。」

在听不到两人交谈内容的地方,兵匪头子泄了气一般地向后仰去,整个人倚在木屋立柱上。正午阳光的温度隔着遮眼的布料溢散下来,若是今天一切顺利,自己应该正坐在马背上咀嚼着分给自己的一小半午餐吧。他感叹自己运气太背,带着弟弟从军中跑出做了兵匪,第一趟就落得人财两空。卓尔岑可汗派人抄了他们牧马的帐子,为的是征集与草原上其他各部抗衡的兵马。

「你们的父亲战死了,你们就得补上来。」可汗在见到他们的时候这么说来着,真是荒唐。他还记得儿时听到的故事,霍勒多自从非常久远的古代就不断地参与战争——战争把团结的游牧民撕碎成许多部族,血流成河地等待被某个汗王再次统一,然后又在侵略巶人和瓦尔铎人的半路落败,再度崩解。骑兵是骑兵,游牧民是游牧民;骑兵在草原上刮起沙尘的年月带来可汗的命令,又趾高气扬地挥着刀子逼迫游牧民拿起武器抢夺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可是自幼和弟弟放马的自己难道不是最清楚日子还远不到无法维继的程度吗?永远高坐在大帐里的无所不能的大汗和乌参们,又为什么不试着在灾年里少养些马、再偶尔屈尊吃些杂碎和奶渣饼呢?

从军营里逃出,被称作兵匪的他知道自己其实一无所有。手上这张旧弯弓,不过是只能对着手无寸铁的无辜者作威作福,拿到两军阵前却连保命也做不到的假把式罢了。如此以来,之前骑在马上的自己,又与拖在马后的奴隶有什么根本上的区别呢?还不是像现在这样,已经被拳头更硬的家伙掳成新的奴隶了。

想到奴隶,他有了新的主意。

「朋友,我们还有一个人。」他平淡地说。

听到这句,莎格然和矢金竺顿时一惊,熟悉的脚步声迅速靠了过来,引得惊魂未定的胖兵匪又是一阵挣扎。

「不必紧张,是作为奴隶抓来的瓦尔铎人。现在手脚都还捆着,被我们丢在离这五百班阅开外的西北边,给过吃的,大概不至于死掉。」

兵匪头子向胖子那边偏了偏头,后者已经从惊恐中稍微镇静了下来。

无人打断,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放了他,让我和瓦尔铎人一起跟你们走,卖到哪里都行。那个瓦尔铎人是铁匠的帮工,相比起来,眼前这位虽然个子大些,会的东西却不多,人家不会肯出钱的。」

胖兵匪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矢金竺照旧用马刀打断了他:

「巶人基本没见过瓦尔铎人,奴工这门生意嘛,没人会买生面孔——总之爱莫能助。」

「那……」

「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这年头大湖四岸都流行贩奴,又不是光我一家可挑。亏你们也想入行,这都不知道。」

矢金竺收好马刀转身走远了,正碰上准备收回兽笼的莎格然牵着马迎面而来。少女站在金黄的阳光里,视线越过同伴的肩膀,捕捉到了兵匪铁青色脸颊上隐隐落下的一片泪花。

「莎格然,他们说的那个奴隶,应该还在海原附近,就拜托你确认一下了。」

「好。」

莎格然从瞬间的恍惚中回神应了一声,把装着水囊和肉干的背袋挂在了马鞍上。

天空渐渐沉入黑暗,恰克图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躺了多久,他依稀记得自己是被某人丢在这里的。他们是谁,现在去了哪里,同样不知道。

风中晃动着的草尖偶尔出现在视野周围,脸颊的一边全然没有知觉,另一边似乎糊着泥巴。有一种黏糊糊的触感渐渐隔绝在皮肤与空气之间,又过一会,鼻腔里的血腥味和隐隐刺痛也陆续传来。他尝试着抬起胳膊来拨开污泥检查一番,却发现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无法完成。对当下处境无能为力的恰克图盯着天上的云,看见它们变换各种颜色与形状。从金黄开始,橙红、玫红、蓝绿色一点点泛起,互相取代、抵消,接着是紫罗兰色——和天空一模一样的紫罗兰色。云朵也变幻着它们巨大的团块状模样,被一点点压扁,破碎开来,化为大片弥散在天边的泡沫。

天空似乎是一点点退远的。夜幕越是降临,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并进一步地演变成了自己正沉沉陷入地底的错觉。 以前在故乡的天空也曾看见过这种景象吗?他试着问自己,却并没有搜寻出类似的回忆。

太阳最后的余晖刺痛了他的眼球。那就休息一下吧,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想法。他缓缓合上眼睛,视野里盈满了说不清亮暗的迷幻色彩。草原在消失,天空也在消失,感知从四面八方开始被吞进虚空,他如溺水般虚弱地抓着右手边丛生的草杆。

好像有清凉的液体从嘴角流入,从半溶化的模糊世界中传来不知属于谁的声音。紧接着,一块略带咸味的松软碎屑被送进牙关,口腔中重新泛起潮气,从肺底重新连通起了几乎被感官遗忘了的新鲜空气。恰克图骤然清醒,在目光聚焦在眼前姑娘身上之前,他觉得对方洁白的衣衫像极了从幽深夜空的某处再度垂下的云。

Aronov

Aronov

翡奥尼加的野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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