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复型——蓝地战纪#1.3

“所以，你真就决定答应了？不再多考虑下？”

办公室里的两名年轻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他翘起腿试图做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却因为缺少自信而显得有些蹩脚。另一个人站在他的办公桌后，伸出双手紧紧按在旋转座椅的椅背上，将身体整个弓起来：

“没错！”站在办公桌后的人猛然抬头将桌椅向前一推，弄出了一声剧烈的声响，“对于接受外星文明的类人型生物进入完美复型的提案，我全盘接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不可抑制地颤抖，马上又像是毫无缘由似地笑了出来。但坐在沙发上的人显然并不赞同这个激动人心的提议，他皱起眉头故作震惊地望向他的合作伙伴：

“雅克，你真的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坐在沙发上的人也站起身来提高了语调，“让我们的VIP去和他们直接接触必然会有不可预测的危险！”

这个忧心忡忡的人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

“至少，也应该把所有——地球的参与者撤出，让那些外星人单独进行一次治疗。如果是这种方案的话我是一定会接受的。”

“那你还是没能理解到这个提议对我，对所有在完美复型的心理和社会学家意味着什么，伊森。”

这个站在办公桌后的人——扬 · 范迪门，是一名认知心理学学派的心理学家，也是完美复型系统的实际建立者。他跳起来坐到办公桌的一角上，想了想又觉得毫无顾忌地表现出自己的兴奋有些不妥，便只好又跳下来在地面上挺身站直：

“完美复型建立的目标，你是知道的吧？”

范迪门带着一丝像是教师期待着学生正确地回答一道最简单的问题似的神情，打量着这间办公室内的另一个年轻人，伊森 · 德朗什。如果这间会议室里还有第三个人在场的话，那么他一定会认为这个问题是极其不合适的。因为这个年轻人不仅是信标部队的外骨骼装甲服设计总工程师和第一行动组的组长，也是完美复型实际上最大的股东。完美复型的建立直接归功于德朗什捐献的第一笔启动资金，这位股东在大量本职工作之余甚至还负责了部分理论模型的建立，从最初就一直保持着高级系统技术顾问的身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建立心理和社会的底层构成模型，并研究这个模型的运行机制。”

“所以你看，现在联合国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我甚至很乐意说就是一个奇迹！”范迪门因为情绪激动，本来十分流利的法语跟不上他思维的速度而显得生硬起来，“原本我们觉得能在地球上找到心理和社会的运行规律就是一个相当重大，值得欢欣雀跃的成就了，但是现在我们甚至获得了在宇宙尺度下进行实验的机会。这就好像，你抽中了一个彩票，一开始以为最多一千欧元，但是实际去开奖的时候却发现足足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样！”

“我理解你的兴奋，”德朗什的语气仍然像一潭死水一样没有任何波澜，“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个决定可能产生的影响，比方说我们的VIP在治疗过程中接触了这些外星人后，如果她的身份认知被干扰了要怎么办，更甚者如果外星人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社会背景导致我们的模拟设备出现了故障又应该怎么办。这一切的一切，变数实在是太多了。简单说吧，我认为人类并没有真正做好与外星人接触的准备。而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在军方那边这也是相当普遍的观点了。”

对于这个回答，范迪门有些错愕，又感到一阵欲望遭到阻拦时被激发出的本能式愤怒。他猛然伸出双手想要立刻反驳，却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论据而被迫又停下自己的手势。德朗什显然也注意到了范迪门明显的情绪波动，但也许是为了表明自己坚持底线的决心，他并没有出言相劝，而是用一种坚定且不容置疑的目光望向范迪门。

看着这坚定的甚至显得有些死板，令人联想到沉浸在旧时代的废纸堆里的保守主义者一般的目光，范迪门的脑中突然获得了他想要的灵感：

“我理解你的顾虑，这顾虑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都让你忽略了一个事实，你并不是一个顽固的人。”

对于一场必将胜利的辩论的热情迅速压制了愤怒，范迪门的神情顿时开朗起来，招牌式的令人安心宽慰的笑容也再度浮现。

“但即便如此我也有我个人的坚持的。”

德朗什简明且冷酷地做出了回答，仍旧没有对范迪门突然的情绪变化做出任何表示。

“好，那我向你提几个问题，听好了。”范迪门伸出一根手指，“关于人体的机械化改造方案，按照现有的水平只能做到直接替换肉体为义肢，而这一点将会与工作机会直接相关，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反对。这显然违背了人类对自身身体的支配权。”

德朗什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表现出了明确的反对态度。

“那么情况发生了变化，机械化改造方案获得了技术进步，现在人们可以选择自由使用义肢替换严重老化的部分肉体，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反对。”虽然德朗什还是给出了答案，但是在他的语气中出现了明显的迟疑。

“好，情况进一步发生变化，人们可以选择自由使用义肢替换严重受损或缺失的部分肉体，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支持，但必须是在能够正是受损和缺失是由于意外导致的。”

“终于，科技的进步到达了一个值得铭记的巅峰。人们可以选择直接将意识上传到机器身体里实现永生了，支持还是反对？”

“恐怕没人能够不支持吧，”德朗什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能够战胜死亡，那么人就成为了神。而人类向神明的进化必须是作为一个种族整体进行的——我是说，绝大部分人都理应享受这种待遇。不然社会文明就会发生严重的倒退——试想一下，那会是一个永生的神明凌驾于其它寿命短暂的群众的时代，面对死亡的不公平比古代奴隶制的不公平程度更甚。”

“所以我就说，你不是一个冥顽不化的人。”范迪门颇感得意地看着德朗什为了自己的问题陷入苦恼，“你会根据情况的变化做出截然不同的判断，这也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

“挖苦我就算了吧。至少现在你说的那些理想情况一个都没出现。”

“但是有时事情变化是很快的，你也是走在技术变革最前沿的人，当然知道这一点。”

“好吧，那么最后我也得重申一下我的坚持。如果我们的VIP在治疗过程中因为与外星人的接触，在精神状态上出现意外的话——”德朗什放弃了已然失败的辩论，转而重申自己的立场。

“那就按照你最开始就设计好的方案把VIP从系统中弹出。当然，如果模拟系统本身出现了问题，我也同意你执行应急方案终止模拟程序和治疗进程。”

两人沉默了片刻，双方都在尽最大可能预测着这些外星人进入完美复型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或积极或消极的影响。这些影响最终都被归结到实验人员或者仪器本身的安全上，而地球人类与外星人，还是来自多个星球和文明间的相互接触对于地球的人类文明社会将会产生的巨大且不确定的影响却被两人忽视了——他们很清楚这种接触将会在可预见的未来反复出现，地球上的人类社会将会有足够的时间接受大量的外星人出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也许就连天文和物理学家们都会有充分的时间来修改因此被推翻的一切陈旧的理论。

“另外这次要直接在完美复型内部接触外星人的VIP，你跟他们谈过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后，范迪门当即绕回到办公桌后取出一个带有联合国和绝密标识的电子档案，打开了它的电源后递给德朗什。这种电子档案的大小和市面上通用的平板电脑差不多，只是出于数据保密的安全性，还有防碰撞等等要求由内部的系统到外部的构件都重新设计过，使得它看上去就像是德朗什时常能看到的军用平板电脑一样：

“内容很多，你边看档案我边简单说明一下吧。”范迪门抬起头望向办公室另一端的电子屏幕，屏幕上正投放着，“本来我们安排的第二季度的参加者有四名，其中三名选择接受补偿金并推迟到第三季度进入完美复型接受治疗。但是只有一名，无论如何都坚持就在第二季度进行治疗。所以如果真的按照你最开始的方案，就意味着我们需要为了这个人而把其他所有人的治疗计划都推迟了。”

“见坂……静安，还是一个高中生。”德朗什翻看着见坂静安和她父亲留下的档案和与完美复型的交涉详情，不禁再度皱起了眉头，“那这是她本人的意愿吗？”

“确切来说是她和她父亲的意愿，当然原因是有区别的。”范迪门耸了耸肩表示无奈，“而且，他们的态度坚决确实超乎想象。实际上在我们尝试和他们交涉之前，这位见坂先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联系上了联合国那边同意参加这次伟大的实验。也就是说，见坂小姐会作为地球人的参考样本加入这次对外星类人型生物的心理学和社会学研究的伟大实验，是早就确定下来的事情了。”

“可我还是理解不了。”德朗什摇了摇头，将资料翻到记载着见坂的一页，“这位见坂小姐的心理疾病，不过是常见的孤僻症和狂躁症，并不比我们过去接待过的VIP严重多少。也不知道联合国到底给见坂先生提了什么样的条件。”

“除了联合国的人以外恐怕真的没人知道。”范迪门调侃道。

“还有一件事…”德朗什将档案放到一旁的茶几上，然后带着一丝期许的目光望向范迪门，“联合国那边还没告诉我详情，我们要接待的外星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而且你一直说什么‘外星类人生物’……”

“从外表上来看他们和人类没有明显区别。”范迪门凑到德朗什面前，将电子档案翻到了最后几页又递给他，“目前就我得到的资料来看，那些外星人的外型和人类极度相似，各自所属的社会形式也都还处于我们能够理解的范围内，甚至就连大部分基因也与我们地球人相同。这个档案里记载了五名外星人，她们各自来自不同的星球和文明。”

“这次我们需要接待谁？”

“目前的安排是…三名，但是考虑到我们的模拟系统毕竟没有为外星人提供过服务，所以我现在的想法是……”范迪门按动手机上的投影遥控，将事先准备好的幻灯片投影到两人面前的全息屏幕上，“首先，我们让这位花使小姐和见坂小姐进去，等到她们的治疗进程过半的时候再安排艾希塔先生进去，同理最后安排飞鸟小姐进去。”

“也就是说，地球人和外星人最多也就是三人同时进入……那你想做的宇宙尺度下的研究……”

“是的，很遗憾。”范迪门看着全息屏幕上投影出来的使用者的预计疗程对照时间表，相比漫长的标准治疗全程，这些使用者能够同时在完美复型内部停留的部分显得十分短暂，“这个最安全的计划达不到我的期望。但是仔细想想，我们的模拟系统的限制，就算地球人也最多能容纳五个人。一旦超出这个上限就会……”

“世界碰撞，每个进入完美复型的人在内部生成的世界都会被挤压合并成唯一一个。这会导致所有使用者都被迫承担很大的认知压力——首先他们会完全暴露在自己几乎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然后又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适应这个环境。而最大的问题是这个环境的细节和其中的事件近乎随机生成，我们根本无法掌控这些事件的内容和顺序，直接在原理上破环了完美复型利用精密规划的事件进行的行为训练，极大地削弱，甚至还有可能产生负面的治疗效果。”

“说的没错，这就是最大的风险了。但我觉得，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在进行记忆抑制的时候，将背景。就像你刚说的，这是保险起见，就这么办吧。”

范迪门说完这番话后，抬起头以恳求的目光望向德朗什。显然范迪门并没有忘，完美复型实际上最大的话事人就是这位为它提供了第一笔启动资金的德朗什。而且德朗什所做的还远不止这些，他对于完美复型的影响是全方面的——自从完美复型建成起，它使用的超级计算机就是由德朗什背后的万象科技所提供的。并且也有一批万象科技的工程师直接进驻完美复型负责这台计算机的日常维护与检修。如果不是在与德朗什朝夕相处中确认了对方的心理和行为机制，确信他确实不是一个冥顽不化，喜怒无常或独断专行的人之后，范迪门宁愿永久搁置这个项目也绝不敢将这些重要的环节都交给另一个人定夺。可以说，此时此刻在这间办公室里的一切对话，都是在为一个巨大的赌局做铺垫。

如同预期一般，短暂的沉默后，他的赌局便宣告胜利了。德朗什点了点头，然后以一如既往简洁明了的方式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同时还补充了疑问：

“打定注意之后，至少有些事情我们现在就可以做。对外星人的心理评估开始了吗？他们现在又都住在哪呢？”

“决定参加完美复型的外星人下周就会来完美复型进行心理评估，其他的应该在联合国安排的住处。再详细的我也不知道了。”

“那保密……外星人造访地球的事件还没有在公众面前披露吧。”

“但可能很快就会了。”范迪门关上了办公室的全息投影，“我也问了和你一模一样的问题，但是对方却说我们不用担心，届时所有与他们相关的事情都会被直接公布出来——那个人的原话是，大众会逐渐习惯外星人的存在。”

“但这…怕不是疯了？！那些官员做事都不用考虑后果的吗？而且按照正常的逻辑，既然与技术更为先进的外星人取得了联系，开始了稳定的交流，那下一步不就应该是垄断这种交流以确保优势……国家的优势。”

“当时和我谈判的人说，这是外星人的意思，我们如果不想惹出麻烦就别无选择。”

“所以外星人是希望，我们地球的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而不是以某些国家的个体进行交流……”

德朗什将手背搭在下巴上稍微揉搓，这是他在思考时最常见的无意识的行为：

“那这可就不是简单的与外星人的接触了，这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星际外交。”

说着德朗什坐回到沙发上，继续翻看着手中的电子档案。

“说来有一点你会不会介意，就是这次联合国的人只来找我谈论完美复型接待外星人的事。”

“也是在我的预料之内了。”德朗什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真的完全不在意这个问题一般，“首先你就是完美复型的最大领导和第一发言人，而且我很早以前就拒绝过一个来自军方的提议，那次会议里只有我在场。”

德朗什放下了电子档案，以他特有的尖锐的目光凝视着范迪门。每当范迪门看到这样的目光时，他便会联想到一只在天空中盘旋，随时可能向地面上的猎物俯冲的老鹰：

“军方的人以为凭借我过去在陆军服役时的经历和人脉，能说服我向他们开放以军事目的使用完美复型的提议。但是我坚持拒绝了，因为完美复型是为了研究心理而不是降低士兵的负罪感而建立的，尤其是后者是真正会导致灾难出现的。”

说到“灾难”这个词时，德朗什的双眼顿时睁大，但又很快移开了他的目光。虽然并不完全清楚一切细节，但是范迪门知道在这些原则和坚持的背后，一定潜藏着一件重大的事件。而同样正是这个事件导致了德朗什最终决定离开陆军，但又采取了迂回的手段加入了信标部队，尝试回到他最擅长的领域去解决这个一度被迫遗留的问题一样。

“所以再想想你这次答应他们的条件，虽然我们没有办法限制外星人各自的职业，但是数据的分析以及其目的等等都是按照我们的原则进行的。因此我也不能说你没有坚持原则。所以我得感谢你愿意第一时间和我分享这些信息才是。”

“接下来，就等外星人的心理评估完成了。到时候肯定还得再请你过来开个会。”

“好，到时候别忘了把‘遥花’的信息准备好。就算这次要接待外星人，给VIP准备的特殊服务也没变。”

“那是当然，下回要是有机会你也可以亲自进去看看你的妹妹。”

范迪门最后还是忍不住讲了一句玩笑话来尝试缓和紧张的气氛，德朗什也确实被逗笑了，他半忍着笑意和范迪门简单地告别，然后就离开了完美复型的大楼。

当德朗什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范迪门就立刻回到办公桌后调出了‘遥花’的档案——这是德朗什本人作为完美复型的第一批使用者时在系统内留下的重要NPC，也就是那些与他本人的心理活动密切相关的人物，既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虚拟的。不过显然这位全名“中坪遥花”的人物是德朗什幻想的产物，在德朗什看来这位只见过一面的虚拟妹妹可能已经成为了他最重要的家人之一，而对于范迪门而言她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变量，也许就是一个真正的能够自主思考的数字生命，包含了完美复型一切成就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