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的花鸟鱼虫市场开在天津北辰区铁东路的一排高压电塔脚下,没有大半天的时间是逛不完的。世纪中期,全城绿化提升,整个天空淡蓝清澈,白云静置、翠绿的树冠肆意生长,略微锈蚀的铁架缠绕着发光的黑底红色文字,偶有空中投影点缀其间。叫卖声此起彼伏环绕耳旁,提袋里的几尾孔雀鱼几乎定格。无数动植物活跃在离地十几米的人类属地,高压电穿梭在四十米的机械空间,飞鸟翱翔于百米高的青蓝背底,白云轻浮在对流层。

战后,除了高压线塔和旧的市场建筑被拆除、建立了新的轻轨站,这里的社区未有变化。飞鸟与云层的高度多了人类的私人飞机,不太仰望天空的人看不到它们。观察与询问好像已经成了旧时的习惯,现在的人们沉浸在答案之海中。它事无巨细。客人不需要去想到询问孔雀鱼的价格,因为数据已经在最需要的地方展示出来,还包括孔雀鱼需要多少的水温,家里的鱼缸是否符合它们喜欢的环境,面前的这两条是公是母,以及他的女朋友是否喜欢它们。等等等等,有一千万个回答,足以涵盖他可能问的所有问题。这期间,只有鱼——一条蓝绿相间,吮吸着如油的阳光;一条紫黑又半透明,在随手晃荡的小水中有点不知所措——始终用泡泡一般的近视眼扫描水外奇异的直立动物,后者虽曾花了几亿年时间从海洋里游到陆地上,现在仅仅用几十年时间,就游到另一片海洋里去了。两条孔雀鱼无法理解,那是数据的海,和真的水面一样起起伏伏,无孔不入地环绕周身。鱼可以理解的是,它总会有个边界,边界外是虚空,是奇异的直立动物生活的地方。

德 丽 尔 · d e l y r o e

章以铭伴着起死回生的轻松,走出Adobe公司最老的总部,踏在圣何塞林荫的大路上,吹着近日流行的曲调。随着他启动停在路边的白色飞机离开地面,背后地平线上这家延绵了一百年整的设计公司完成了它为人类所做的一切,郑重地关上了大门。

这一切可能早有预兆,也蕴含了一系列出乎人意料的反转:持续三十年轰轰烈烈的“柏拉图计划”希望塑造一个更具有人类文明文化特色的世界,这反而将大量人类文明的细节投喂给了连绵全球的人工智能网络与它的全球数据海。这个计划将人类智慧汇聚成这片数据海,“造浪工程”负责在其中迭代催产新的数据。它对章以铭的冲击是巨大的:这个网络的精密计算几乎使整个人类世界成为一颗大脑,能够交出各种各样的艺术设计需求,人们自此好像不再需要设计师与设计工具了,普通人对着电脑的一句命令,胜过专业设计师三十年的学历。

当时公司关门的风声传来的时候,长期沉浸传统设计氛围的章以铭一阵恶寒,意识到自己得一无所有,他不得不放下其他一切计划、在危机中再三调研,才发现他还不必如此犯愁自己的前景:设计师这门职业终究并没有在人类之间彻底消失,只是换了一个角度被描述出来:“基于人类文化与心理工程……人机工程研究与设计员。”这是一种什么奇怪的名字?不再需要担心自己前景的同时他也放松了下来,四处调侃此事。逢人,他仍然称自己是一名“设计师”,免不了被以前的相关行业朋友们惊诧。每当大家问起他“怎么还有人干设计师,它不是早就被人工智能替代了吗?”他就自嘲说他相当于美术学会挂名的当代鸟虫篆大师,写出来的东西大家都看不懂,但是嫌CNC没有人味的孤独艺术家却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他去刻个章。

一鲸落万物生,全球几千家公司的HR盯着加利福尼亚四散的人才,但章以铭最终选择了回家,从加州暂别老前辈、搬回太平洋彼岸,落户渤海的三颗明珠之一——天津市,来到了云梁科技的天津分部。云梁科技,早先是研究外太空居住与交通设计起家,现在又专注于太空生活的人机产品交互设计,在全球有十座分部,月球也有太空分部,曾经与世界各国的机器人研发中心合作多次,一直需要大量的“人机工程研究与设计员”,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他口中的那位“孤独艺术家”。不过他和别人说,选择这里的原因,更是因为这里离自己的家乡、未来妻子生活的地方——青岛很近,也离这家公司的全球总部大连市很近,并且自己是个好吃鬼。在滨海新区的浮海大楼上,一边欣赏着自己设计的作品成型,一边银桌子角上挂起袋装青啤,再配点小麻花;一周开飞机回青岛看看爸妈妻儿,也穿梭几次天津回民街找点好吃的;闲时网上吹吹水聊聊天。如此构成的某种渤海湾生活图景几乎是他每日生活的常态。

就像前面所说,章以铭是罕见的人类设计师;公司更进一步地告诉他,他是全分部唯一的人类设计师,也就是说,整个公司可能只有十几个人在真正使用他们的人脑思考设计的架构,其他的所有细枝末节全部交给人工智能完成。然而,他被简单地告知,他要做的是亲自去做设计——设计出那些人工智能生成不出来的东西,那些隐藏在全球数据海未所顾及的黑洞中的东西,说白了,要直面未知。这何其难?但是或许想一下又很简单。世界上最著名的鸟虫篆就是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但是没人知道历史上的它是以什么形状写成、如何绘出装饰笔画的;千年的探寻与攒集尚且落得如此,仅积淀了几十余年的数据之海则会更偏误贫瘠得离谱。他依然记得他在进入Adobe之前曾经跟着一个国际研究组研究过古代印度河文字的数字化,那种文字在当时还没有被完全破译,一切研究都是随着考古发现同步进行的,全球数据海中没有任何资料,全靠研究人员搭建私域数据集进行比对,一夜时间仿佛回到了人工智能的幼儿期;而同期“发现”的“一种北太平洋线性文字”尽管被证明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却依赖始作俑者在网上的大量曝光而很快成功汇入了全球数据海洋,成为一个广为人知的谣言。

同样,他试图在这个全球人工智能数据海中询问关于三十年前战争的种种细节,一样是一片空白,返回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城市照片,反而加重了他的PT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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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本身孕育着混乱与试错,很多人都说战后的三十年是一段黄金时代。此前的那场莫名的战争被深刻烙印在章以铭和无数人的脑海中,导致他直到世界朝阳般蒸蒸日上的二十岁,每当关上灯、闭上眼,刺骨彻底的惊悚仍然会剌着全身皮肤在眼前反复侵来,让他没法歇息;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从天空来的人,被人类称为“里诺人”的外星蜥蜴人,以及他们的“虫子”带来的可怕的潮汐。人类用最初的人工智能击退了它们,但也把世界带向十字路口,一场世界大战又在人类之间爆发。经历了这一切,人类文明或者像是一些人说的“涅槃重生”,或者像另一些人说的“失去了未来”。在章以铭的印象里,小学时期全球城市重建,高耸的沿海建筑工地就是这一切最好的证明,也最早在他心中萌发了成为设计师的萌芽。

大学毕业,章以铭得知去国外工作不需要再办护照了,就怀着一种学习老前辈的尊敬来到Adobe。这时候,这家百年字号的境况已经不是很好,在人工智能自动设计软件公司“Nirvanai”等各路势力的蚕食下全球收缩,仅剩发家之地圣何塞的一座总部,就连章以铭自己后来也说,它完全是靠着小圈子的信仰撑过的最后几年。在加州带他熟悉公司的是一位名叫李栩的老前辈,天津人,刚到加州的时候整天抱怨华人遍地的圣何塞却没有纯正的煎饼馃子。如今章以铭要回天津,他反而呆在加州,他说,数据里的东西要更丰富些才好,随即在送行之际搬出了一份馃箅儿涂了蒜味莎莎酱的玉米饼“馃子”,差点没把章以铭在字面意义上送走。

章以铭当时笑问李栩,为什么当年要选择这样一家公司呢,是为了重温儿时有着纯手工操作的Photoshop和Illustrator的回忆吗?

李栩说是也不是吧。他年轻时用这些工具为大连机器人研究中心“冰人计划”项目编号为BR-300的具身机器人“叶琳”设计了服装和交互UI。计划的名字冰冷刺骨,但其设计却保持着人手的温度,有着宛如亲笔绘图的肌理。李栩说,他不知道那个会飞的蓝头发机器人在想什么,但知道面前的工作屏幕上一切过程都是可控的,这为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章以铭一听到蓝头发的会飞的人便又不得不跌返进小时候逃出生天的记忆中;但是很快他便回过神来,继续问,Adobe倒闭了,你怎么办?李栩思考说,他准备环球旅行一年,然后再考虑后面的事儿。他说,要找个机会好好阅读我们的人类文明。他又打趣,说自己家里还有三十多年前所用的护照,不过那东西和国界线一起都已经在柏拉图计划之后成为过去时了;人类再也不缺少资源、建设与教育,像赛罗韦和基拉基拉①这样的城市图景与当地人活跃的思维不逊我们百年以来津津乐道的世界顶尖城市。他说到这些,倒让章以铭想起大学时代设计学研讨会上那些借助在线会议软件活跃的来自的全球各地的身影,每一位设计师都有让人目不暇接的独特在地风格,看过一轮作品就像一次屏上环球旅行。

①赛罗韦是博茨瓦纳城市,基拉基拉是所罗门群岛的城市。

逛完地球,李栩说他还要乘机去近地太空甚至坐商业航天再赴地月轨道一瞥,大家总是说宇宙是怎么浩瀚无垠、令人惊悚兴奋,可是他却没有亲身体验过。说罢,李栩就拿出手机来向章以铭展示了一个付款页面,说他为此花五百多万通行币购入了这架“星索-03”近地航行固定翼飞机,已经为这次忙碌的远航做好了计划单最重要的第一项。说到这里,李栩苦笑,他因公上过一次月球北半球,但乘坐的是没有窗户的普通舱,和坐了三天大牢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和喜欢冒险的李栩相反,一切都沿着一条既定的路线行进是章以铭所希望的生活。他在青岛有一个在战争期间侥幸保全的家,这被他称之为不管在战乱年代还是黄金年代都是的不可多得的财富。现在他因为自己还能够回到家乡附近工作而松下一口气来,可以计划一下未来的各种事项。还有一个月他的前辈就要自在遨游太空,他则会在大气层以下继续建立他最初的梦想。而他现在的第一步小梦想,是找一个年尾的时间,短暂脱离大气层,带着妻子孩子去一个崭新的太空主题游乐园度假。它叫光环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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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狼
2024年11月20日 下午3:12

好好好!星佬描写中若有若无的市民风很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