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常春藤之屋

Estuna_6, Marisaxa, Cairttios

第六代纪 / 卡尔梯尤斯共和国 / 马利萨科萨岛

在夏日将至的五月末,我同巴提乌斯一起离开帕锡乌姆镇,前往珐索村居民们为外婆举办的葬礼。

马车在平坦的直路上行过维蒂亚河,我和巴提乌斯并坐 一排。空气里飘着泥土的清香,路旁田间的灌木里时见蜥蜴的影踪。农民戴着拉美多西亚地区特有的风铃草帽在海边的小丘上劳作,黄色的帽檐在一片油绿间不时旋转,像极了远处青色海面上的白帆。车行过拉及亚,在穿过一片色彩斑斓令人目眩的集市后,那海面突然放大,几乎要越过大片原野直扑过来。

海风里带着温暖的咸腥,视线中的世界笼罩着愈发明亮的白色日光。我昏昏沉沉地睡在座位上,恍惚间有风拂面,带着与皮肤一样的温度,过耳呢喃。

它们说着什么呢?我无力去想。或许是风神在吊唁善良的魂灵,要将昨夜干涸的泪痕溶进慷慨的夏日青蓝。

我梦见了外婆,梦见她白帽下金黄的飘带,那双似乎有着神圣象征意味的带子永远静静垂落在银丝之畔,也永远衬着她的美丽端庄。梦里没有惊讶,我像小孩子一般理所当然地牵着外婆的手,兴冲冲地跳下马车,向渡船奔去。

「喂——慢点——慢点诶——」 外婆喊着,跟在我的后面。

梦醒时分,船已在大海中央。我睁开眼来寻找外婆的影迹,只看见四下里单调得出奇的海洋。巴提乌斯在船尾同水手说着些什么。我从帆影荫蔽下的长凳坐起,听见他在为我讨要一条遮风的毯子,于是向那小伙子招手示意我已醒来。他露出一贯的微笑,走回到这边。被海水托起的船底传来摇篮般的弹性,我们来到甲板前端,惊飞了站在那里的海鸥。

我向巴提乌斯询问睡着后的情况,得知自己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险些摔下马车,被他拉住后梦游般地登上了渡船,这个答复着实令我疑惑。我与巴提乌斯相识于卡尔梯亚一带的生意场,是在商人之间尤为难能可贵的真心至交。他从未欺瞒过我什么,也绝非开荒唐玩笑的爱好者,即使诧异得瞪大了眼睛,我还是说服自己把这回答当真。

外婆说过,人偶有做了什么事情而出神不知的时候,便权当是受到了神启,依着它生活下去就是。若这启示有违于心,那就要在献礼日祷告的时候与神明交谈了。

我只是一介商贩,在卡尔梯亚的近郊一带做着与酒和点心有关的小宗生意,也早已脱离了外婆那样萨拉曼式的生活。想来大概是不至于站在献礼日的人群里沟通卡拉塔姆神。那在睡梦中启示我走上渡船的神,一定是想催促我快些回到祂已故的信徒身边吧。

一想到外婆的离去,眼前便再度模糊起来。巴提乌斯慌乱得不知所措,大概是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当我稳下情绪,再度放眼船头时,已能清楚望见马利萨科萨的海岸。不同于陆地上连绵的碧绿原野,这里棱角分明的岩石山坡上到处生着随海风不停摆动的荒草。珐索村窝在这样的两道山坡之间,洁白的街巷与院落从海岸延伸到山顶, 熟悉的石砌灯塔立在港边,已没了儿时记忆里的高大。

十六岁生日后的我,在那座灯塔下陪外婆漫步。我告诉她自己以后要去卡而梯亚谋生。她问起原因,我便向她描述学堂里的卡尔梯少年们是如何将那座传奇的首都奉为天国,描述那里的广厦千座、穹顶连连。我满面兴奋,没有察觉外婆眼底攀上的落寞。现在想来,外婆的少女时代就是在一座同样被奉为辉煌的城市里度过的。我竭力想象着那张未曾见过的年轻面孔。鲜活、锐气,身着最华丽的蓝纹袍,金黄的垂带帽在月光下映衬着乌斯坦纳伊入水宫殿下的粼粼波光。

可那时面前的外婆已然青春不再,得知我的宏大展望,她只如是笑言:「你开心的话,就像教团长阿穆塔女士那样,去闯一闯世界吧。」

「阿穆塔女士是谁?」我问。

「一位英雄。」她说。

后来我如愿离开了珐索村,带着外婆的望眼欲穿和对「阿穆塔女士」的满心好奇来到卡尔梯亚城。在那里租住不起眼的陋室时,仍攒钱买了体面的华服,每日到议政院的档案厅里翻看外国历史记述,终归一无所获。我无从知晓阿穆塔女士的生平,也全然不清楚外婆为何非要离开她至死牵念的故乡。 我只有在梦中想象乌斯坦纳伊的高墙尖塔,记录在卡尔梯亚语写作的日记里。

作为一个生着深色皮肤、鼻梁高挺、发辫如溪流般卷曲的萨拉曼姑娘,我此时无比真切地觉得自己不太够格。

水手收帆靠港,陆地的喧嚣结束了海上无边的迷思,我匆忙遮掩眼角不自然的殷红。巴提乌斯先行踏上栈桥,体贴地向我伸手。在他身后,熟悉的窄街一路攀上儿时居住的山顶,三两个孩童在其间追打嬉闹,口中歌谣随海风四处飘散,那是外婆也曾唱给我听的曲调。

在这大洋中心、在遨游于任何教典与传奇之外,只有童话得以栖息的马利萨科萨,我感觉自己喉头一紧,心跳声声可闻,期待着找到些什么,又或是寻得一处定位自己漫长下半生的航标。

我接住他的双手,还以略显僵硬的微笑。

在旧居的小巷里,满眼是挂在洁白石壁之间缠绕着下垂的常春藤。那些外婆在世时总要精心打理,使它们从悬吊的花盆边缘垂下的绿枝,现在全数蔓延在交错的木架上,自由自在,毫无拘束。

我看它们甚不习惯,但凡事在物是人非的地方自然要发展出新的样貌,不必顾及我的一方拙见。而对于逝去的人呢?那些枝叶一反往日地茂盛着,曾束缚它们的一切在某个哀伤的清晨被替换、取代、逐渐搬空。文豪们于书本和剧作中提及的所谓「灵魂的离去」,原来是这样一种——由逝者用全部生命创造来的、一部分无可复制的世界的消失。那些剧场里的台词这样说道:「当一种性格彻底从其附着物上散尽时,人们才发觉沉痛的本源即是空虚。」

所有的门都打开着,可从街上望见大半个洒满阳光的堂屋。转过走廊,早已整理干净的卧室一尘不染。床榻正中放着质地浑厚的彩绘陶罐,其功用之鲜明一目了然。

「姑娘,去帮亲爱的老索莉尔一把,把那丑罐子放在属于她的地方吧。」

「说得不错,你外婆可不是喜欢睡午觉的人。她正盼着你动手呢,这事我们干可不合适。」

外婆的好友布里契尼娅和达西娅穿着白纱裙坐在堂屋里, 两人正分食着手中篮筐里的最后几只山莓果。她们见我进来,冲着卧室的方向说起一口标志性的俏皮话,仿佛那只罐子里残存的什么还会以外婆的口吻笑骂回来。我于是依言走去,听见身后传来她们与巴提乌斯的一连串客套。也罢,就失礼地让旅伴承受一下本地老妪们的过剩热情吧。

她们口中的老索莉尔当然不会搭话,负责入殓的人们将她送回,恭敬地摆在大床中央,全然不管她本人多么厌倦那个以长年失眠折磨她的地方。活生生的人就此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神——说到底,神也是受人摆布的角色,这里树雕塑、 那里开祭坛,全不自主。

外婆的罐子是褐色底上施黑红花的款式,不知是否经过一番挑选。做工倒是略有些粗劣,依稀可见阳光照射下成片未经打磨的小颗粒。我把罐子抱在怀里轻轻摩擦,将它挪到对面阳光正好的窗台上。又取来外婆常用的几本速写簿,连同墨水瓶、木签笔这些一起放在近旁,总算是依了她靠在午后的窗边写写画画的习惯。

「常春藤已经长出这么多了,要是你看见,一定要骂了吧。你啊……」

我想模仿着外堂老人们的样子,故作轻松地打着趣。说着、笑着、牵强着,直到声音失控,然后是表情,最后是泪水。

当我最终踏出那间卧室时,两点钟的阳光充盈天地,模糊了一切的轮廓。

布里契尼娅和达西娅还坐在原处,巴提乌斯在二者对面陪笑,脸上已有了绯红色。我大致猜得出他经历了怎样的问话,只是无意前去解释。我知道那些欢笑着的老人家就算真的听见外婆的罐子发出回声,也会面无惧色地与之交谈下去,她们是与孤独进行着吃力拉锯的角斗士,把眼前的欢笑当作驱赶泪水的方法。葬礼是一场艰难的护送,笑是她们自欺其人的盾牌。

回到在港边旅店里置办的住处之前,一群穿戴着和外婆一样的蓝纹长袍,头顶垂带帽的陌生人踏进房里。众人目光躲闪,将那一群格格不入的身影让进屋内。我向老妇们询问他们的身份,说是外婆在故乡尚存亲友中的一支,应外婆生前写下的委托信前来,为她主持一场萨拉曼式的告别。

白袍的衣摆围绕陶罐,没人提起它为什么没有被放在床塌中央的问题。倒是一个坚定的中年女声突然问了一句:

「怎么用的这么差劲的罐子?」

我一惊,忙前去交涉。在得知了我与外婆的关系后,名叫埃拉尔的女神官转向我郑重声明,语言似从唯一露出的眉眼间直接传达:

「萨拉曼人的事情,卡尔梯亚姑娘放心交给我们便好,请你节哀,今晚好好休息吧。」

我本想借称赞其出色的卡尔梯亚语继续与她谈话,但对方全然不理。于是回到堂屋,在两位婆婆的躺椅边席地坐下,观望不断传来祷词念诵的室内。二老又吃着下午不知从哪里取来的新一筐莓果,饶有兴致。

巴提乌斯凝神端坐在一旁,沉心于一张草纸上的计算。「做什么呢?」我关注到他的沉默,如是问。

「在算旅程的费用。对了,开销这方面我来应付便好,没有让送度者破费的道理。」

「这是什么话?」我叫道。从商多年的经验使我十分不愿挥霍他人的钱财:其一是在首都拥有店铺和住处的人实应以此为耻;至于其二,大概是我从内心理性的某处,对这日渐觉得顺眼的小伙子产生了不得不违背本心的逃避。

是我还不够清楚自己内心所想的缘故吗?没法确定。

「钱可是要节省着花啊,夜宵就免了吧。」婆婆们望着我俩又笑起来。

「喂,依我们看啊,少订一张床可最能省钱啦。」

这一次,轮到我和卡尔梯青年双双缄默。

次日清晨,当我和巴提乌斯坐在向海的房中面对明显丰富得过盛的早餐时,天空下起了雨。

「马利萨科萨的雨,可真不常见。」

他沉静的脸仰向天上翻滚的青灰云团。我看着港中的水手们手忙脚乱地收帆泊船,在人群中认出了先前摆渡我们上岛的那一位。后者在甲板上拖拽缆绳时打滑跌倒,落进海水里,又尴尬地向栈桥边的绳梯游去,人群中传来阵阵与我无关的嘲笑。

「这里偶尔有乱飘的云降下雨水。说来讨厌,雨时一般都不长,刚好够把来不及回家的倒霉蛋们淋透,再扬长而去。」

他似乎被我这番话逗乐了,嘴角微扬,露出那对不愿被人发现的虎牙来。这笑容让人想起卡尔梯亚店铺里的许多个夜晚。对于这位四处转售酒和麦子的行商来说,我那间小得堪称局促的点心铺既是他供货的下家,也是他处理零散佳酿的小乐园。他常以微醺后的豪放姿态教给我卡尔梯亚的生活方式,荒诞而充满乐趣的是,那其中包括在桌子上跳山羊、 用果酱刀在面包片上写不知所云的一人一句诗、以及把家具当成陪审团来审判硬币上的大执政头像等。除了这些醉酒欢闹的时光,巴提乌斯平日里并不爱笑。事实上,他相信面无表情是保持清醒头脑的捷径,我则认为有这样想法的人能做行商简直是莫大的奇迹——且莫不是出于他对牙齿形状的计较。

至于又开始分析起这家伙的我,则是时候约束回自己的胡思乱想了。

我抬头望他,见对方总归是合拢了嘴。于是摆起责怪挑食者的架子问:

「熏肉还剩这么多,你不吃吗?」

「我哪知道老板会一口气送来这么多,还以为只要在共和国行省,各处的熏肉价钱应该差不多才是。」

诸神在上,这便是一个十年行商告诉我的话。

「这该有一整只鹅的分量了吧。」 巴提乌斯面露难色,头痛道。

「不算旁边的一筐蔬菜和直接整罐送来的酱料,差不多两只小鹅。」我答。

本就无事可做的阴雨白天,全部放在吃上倒也是美事。我出于对自己胃口的忠实,最终做出了妥协。

于是我们从被面包渣和酱汁弄得一团糟的盘子中捡起各自的刀叉,回到与香气未散的厚肉片的又一场作战中。

应邀离开干爽的卧房,已是同天的傍晚。骤雨初停,我同巴提乌斯踏着橙黄交混的绮丽晚霞,走在通向城镇的山坡小径上。渔港化为青蓝色的背景被我们抛在身后,从那里远望过来,我们大概像是行走在流云的晚空上。

回到外婆旧宅前的小广场时,透过常春藤叶漏下的天光已成嫣红。我又看到了身穿蓝纹长袍的那些萨拉曼人。埃拉尔恭敬地抱着罐子站在不远处的角落,我想去搭话,哪怕只问问需要做什么也好,可她不带感情的眼睛在帽子的阴影下盯着我,传达着不必多想、也不必多问的告示。

人群中加入了大批让我留有依稀印象,又或已完全不认得的面孔。我穿过他们交谈的侧脸看见两位改穿华服的婆婆,于是走到她们身边坐下,她们的筐子里今天装着野樱桃。

巴提乌斯被叫去帮忙,一大群男人叫嚷着支起巨大的棚架,手脚轻便的少年们攀爬上去挂起小烛台和半透明的纱绢。互相算不上熟络的人不约而同地加入并配合着完成这并不轻松的活计,小广场上满是前所未有的喧闹。人们澄澈的眼睛聚焦一处,在瞳孔深处的某个地方倒映着灯烛摇曳的光。萨拉曼人们从外婆的堂屋中推出了那条头前高翘的小船,船板上的彩绘漆料仍未干透,大概是他们整日不休地用笔刷勾画出来的。他们默默抬着小船来到人们中间,两边的男人们举起搭好的棚架。整支队伍开始在烛火笼罩下沿铺砖的大路前进,当他们迈出第一步时,走在前头的埃拉尔开始歌唱。

由于她实在的安静,我从未注意过这位异国女教士的嗓音究竟如何。那是无词的歌调,循序递进、往复回环。没有过多关于哀伤和苦痛的倾诉,埃拉尔把那神性天籁全部的表现力用以流露生命终了时的永恒安宁。世界上的人生来死去,从没有谁能带走什么。喜悦也好悲伤也好,皆在某日合眼之时脱手而去,回到当初被拾起的原处。对于他们来说,安宁不是由谁选择的态度,而是与万物擦肩过后的纪念性归还。

所有人在这歌声中沿街而下,没有眼泪沾衣。人们用短短的送行告别她的漫漫一生,在行走中忘却了时间。

沿街宅子里的镇民们循声到各自的阳台观望。不知由谁起头,他们开始往萨拉曼人抬着的小船中投掷花朵,常春藤、 雏菊和康乃馨堆满船舱,将用锡质镶嵌纹样重新装饰过的罐子团团围住,在慢慢沉于绛色的晚霞和通明烛火的辉映下柔和摇曳。

「他们也是被邀请的吗?」我问身旁的达西娅婆婆。「显然不是。」她答。

「卡尔梯人喜欢热闹,只要有机会,参与别人的公开活动是一种美德。」

「欸,姑娘,尝尝这野樱桃怎么样?」

婆婆说起题外话,我这才注意到她和布里契尼娅还在手头各挎着一只果篮。于是取来一只丢进嘴里咬破,被酸得睁不开眼。

「哈哈,很有味道吧?能提醒你时间还有大把。没办法一口气吃完的话,那一定是还有坐下来聊天和做完针线的理由,你说对吧?」

这听起来荒谬,但对于婆婆而言,绝对是一套足以支撑幸福生活好逻辑。

口中回味着酸涩的樱桃汁液,我却该用此时的大把时间做些什么呢?蒙受着外婆那份独一疼爱的我,难道就这样混在人群中,没有献花,也不开口用歌声或语言祈祷吗?

在浑浑噩噩的迷思中随人群前进,巴提乌斯举着棚架行走在左前方的背影遮挡了降至地平线的霞光。

这样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到海边石砌的平台。满载鲜花的小船直指东方仅余一角可见的落日,海风从玫瑰色波光的尽头吹来。在埃拉尔停止吟唱的那一刻,风声与它送走的最后一个音符合为一体。花朵沿潮湿气流经过的方向朝两侧偏仄,像归于无形的温暖魂灵踏过它们柔软的叶片升入天空。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想要大叫,胸腔深处的某个共鸣器官急促地对我暗示外婆就在那里。「快去喊住她啊。」我大张着嘴全力鼓动声带,可终究没有声音发出。嗓子在清苦的干涩中开始生疼,仿佛一切话语都预知了即将被风淹没的结局而不愿出口。我看见泪水从眼眶滑落,打湿了石砖缝里的沙。

达西娅和布里契尼娅放下篮子聚到我这边,用抚摸传达着无声的安慰。远处的萨拉曼人在余晖散尽时生起巨大的篝火。火焰冲天,在渐沉的夜幕下跃动。队伍逐渐散开,人们安静地围着火焰坐下,感受着初夏微凉的夜里唯一的热源。火焰不时偏向人群中的某一个,仿佛要传达什么,又好像只是看着他们。

「嘿,姑娘,到这里来!」

我听见达西娅婆婆压低声音的招呼,火光在她双颊映射出奇异的色泽,仿佛减轻了些许皱纹,取而代之地泛起灵气的红晕。

「这是在索莉尔速写簿的最后一页找来的,大概是留给你的信。」

我毫不掩饰惊讶,但比起追问婆婆找信的经过,就此刻而言,还是赶快拿来读罢更合心意。

亲爱的小加提娅:

欢迎回家,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我算了日子,当你从行商那收到来自岛上的告知信,大概是五月初旬了吧。好在正是打渔的季节,找起渡船来应该不太麻烦。

请原谅我没有在下不来床的日子里提早通知你来看我,可加提娅你,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吧。在首都的生意如何?是否开起了自己梦想的小铺子,吃住也都习惯吗?我多想也去看看你在那里的生活啊,兴致勃勃跑到大城市里闯荡的年轻人一定有许多不告诉我们这些老人家的烦恼。这我都知道,也亲自经历过,你也一定有在议事院穹顶的影子里流过眼泪吧?好在回岛的行商们告诉我,说你在那边蒸蒸日上,有了住处,也穿得起漂亮衣服了。我的加提娅能成为一流的商人,我心里高兴极了。其实我一直相信你在十六岁生日时告诉我要去看看世界的选择,这和你小时候为了几条鲜鱼和港边的男孩子们打架一样。要尽可能拿到最好的,这是你的性格,是你一定会做的事情。对了,你在那边可也找到万里挑一的意中人了?哈哈,谅我过问你的私事了。

你看看,一个初入青年世界的大姑娘有多少事情要去着手和考虑啊,为了老气横秋连门都不能出的我而奔波,实在太不划算了。你的青春是只属于自己的宝物。现在我躺在岛上的旧屋里,借你的来信想象着你,在我终归合眼的那一刻,也继续借书信陪伴你吧。

外婆我啊,伊萨维拉·索莉尔,从前也是萨拉曼教团国首都圣堂的唱诗班长哦。你一定想不到吧,我摘下教团的纹章,一个人跑到这邻国的小岛上来,把你的母亲生在这里,然后又有了你。你或许还有印象,你母亲绝对是个萨拉曼美人,只是她一直纠结于小时候从我这听来的教义,什么忠于神明和故土之类的,于是丢下你回到教团里去了。我当然也有她的书信,可比起你写来的就少多啦。说来有趣,我的帕文娜又去做了唱诗班长,该说这是好嗓子的遗传吗?我搞不清楚。但听她在信里说来唱颂歌的小孩子都怕她的严厉,这倒是像极了她

我听说你翻遍档案馆都没找到阿穆塔那家伙的史书?哈哈,她还真是老样子。阿穆塔——或许你也该称她作婆婆了。这名字是萨拉曼语言中第一个字母的发音,也有「沙子」的意思。她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来到唱诗班里的,我们两个大致可算同龄,她留着总是乱蓬蓬的中短发,皮肤似乎也算不上好。这样看来,还真有「沙子」的特点。但是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歌唱言谈总带着说不出的柔和,像绿洲的风拂过沙丘一样。我记得她有一只精致的皮制小本子,里面塞满了她自己创作的曲目和诗歌。她只给我一人看那本子,那时我想,这大概是出于其它唱诗班的孩子年纪普遍偏小的缘故。

唱诗班有时会在练习之余一起唱阿穆塔的作品,大家围着我们两个追问曲子的来源,我们就随便搪塞一本教廷藏书室里的古代书籍,然后一起跑去庭院里躲清闲。阿穆塔在那里告诉我她是孤儿的事,我斗胆追问了她是否正是街头传闻中的那位教宗的养女,她便点头叫我不要传扬。在那之后,我们的对话常常讨论到教宗和高阶教士们的独有生活方式、水月宫里神奇而有趣的家具摆设、严格的餐点礼仪什么的。她会抱怨教宗从来不许她问     及教理和教团事务上的事情,每逢提及,便难免面露不悦。

我记得,阿穆塔常说这样的话:「别把一切都交给神,索莉尔。人们因祈祷而幸福,是因为他们发自内心愿意祈祷,或者说在那个过程中,他们的心境才与他人相通。换言之,神并不在圣坛上,神在我们心里。我喜欢创作,所以我的大概是乐神,那你喜欢什么?」

我们总是讨论到这里就结束了话题,因为那时的我只觉得世界眼花缭乱,没有最喜欢什么的说法。我也曾以为我与阿穆塔相伴的日子会像长风吹进城墙里的沙子那样绵延,直到有天她找到了我。那是一个清早,阿穆塔身穿教团长的紫袍、 胸前挂着圆形的铜质纹章,在侍卫的护送下敲开了我在城中的房门。她看起来高大不可直视,我慌忙措辞,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开场。

然而她命侍卫退去,在我面前颓坐下来。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索莉尔。快走,离开教团国,到这里没人能找到你的地方去。」

我试图询问她缘由,随后震惊当场。在我面前跪坐着抽泣的确实是自己最熟悉的好友,而她几天前做过的——或许是只向我一人倾诉了全貌的那件事情,我无法不称之为「刺杀」。

多么冰冷又见不得人的词语。

「索莉尔,神在我们心里,这是正确的,你是认同我的对不对?」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将她连同那件高贵如圣坛的紫袍一同拥在怀里,相视微笑,然后涕泗横流。

上船的那天是晴朗的秋季,我带着开启新生活所需要的家当,隔着海水看见自己的住处冒起滚滚浓烟。果酒商人的船把我带到了这里,远离陆地上的纷扰,生活的全部只有衣食住行和孩子们的哭笑。至于阿穆塔,我大概要永远心怀遗憾和担忧,不知她在那座高墙环绕的圣堂里生活如何。所谓快乐,大概是就此不存了,只是她的心里还住着乐神吗?我只管如是祈祷吧。

亲爱的加提娅,你年迈的外婆如今不得不把经受离别的重担压给你了,对不起呀。不要为我而悲伤,也不必勉强自己依着那些萨拉曼神官的复杂礼节哀悼我。因为你心里住着神,它才是你一直寻找着的方向。

加提娅,就此别离啦。我虽也想看看你如今的容貌,但我还是相信自己的想象尚可战胜视觉的苍白。我们这些唱曲子的家伙也许和从事绘画的人们一样,常怀着某种「艺术家的自大」吧。那些速写簿里藏着好些我想象中你的画像,你大可以去找找看。倘若画得不像的话,可千万不要一股脑全都烧掉啊,我还挺满意它们的。

去继续你的世界和你的生活吧,外婆在最后的最后全心祝福并深爱着你。如果这样说没问题的话——不,一定是这样:在老索莉尔迟钝的心里,住着名为加提娅的小神灵。

泪水是从哪一行或哪一段开始再度泛滥的,我记不清楚。我在达西娅的安抚下哭得几近晕厥。婆婆从果篮一侧掏出外婆的最后一本速写簿,里面基本上全都是我的画像,只是发型和胖瘦各异,大概外婆是想表现出我可能变化出的各种模样吧。翻到最后一页,只有一个扎着头巾,嘴边还沾着饼干渣的肥嘟嘟的我在淘气地吐着舌头。

「哪有这么胖啊。」我破涕为笑。

画像下面注有外婆的一行小字:「掌管糖馅饼之神。」

我再度望向埃拉尔,她和萨拉曼人们坐在一起,也盯着那堆火。他们看起来沉默得多,眼中看不到明显的悲喜,仿若向来如此。我站起身来向那边走去,埃拉尔被我的举动引起注意,抬眼望来。

「不需要我去说些什么吊唁的话?」我问。

「交给我们便好。」她还是那句托辞,仿佛披散头发的我与戴帽子的她之间隔着一层不通情理的墙。至于外婆,她将其认定为墙那头的人,与我是没什么好说的。

「外婆身下的这小船,怎么处理?」我又问。

似乎是火光的明灭短暂照亮了我眼角的泪光,对方语气软了下来。

「不久之后,我们会把她推进篝火,她会化作光芒融入明朝的日出。若是还有未尽的话要讲,就抓紧最后的时间,到她旁边说吧。」

我于是慢慢地走去,慢慢地在船沿坐下,一手抚摸着镶了锡片的罐子。

「您也想回家了吧,也是时候与留在那里的故人再度相会了。」

篝火明亮的尖角被风吹着倒向这边,余光飘向虔心祷告的埃拉尔一行,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们一定会发脾气的吧,明明是受邀千里迢迢地赶来,却遭受了此等轻视。不过那不是我该考虑的事,外婆可不能在这 里的篝火中结束不为旁人所知的一切。她那些未竟的秘密心愿,更应当归于倒映于海洋中心的星辉。我俯下身去,在陶罐边耳语。

「这次要好好陪在阿穆塔女士身边哟。神明住在我心里,和您在一起。」

语毕,我麻利地跳下船,抵住高起的船头,将它向大海推去。

一旁的众人发现异常,马上跑来阻止。我拼命加快步伐,感觉小船的龙骨离开了硬实的石台,开始在沙滩上滑行。

「巴塔!」我向身后大叫,人群中的巴提乌斯迅速会意,小伙子矫健地快步奔来,从尾部稳稳推动小船。崭新的木船底唰啦啦地破开白沙起伏,与雀跃的海水第一次接触,浪花翻腾。

身后的人们开始欢呼,我们在愉悦的喊声中奋力一推,同时跌进水里。

胡乱拨开脸上咸涩的海水,甩甩半湿的头发,看见小船开始被柔和的海流送往东方。我终于兴奋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与人们停在沙滩上的欢呼融为一体,让今夜的世界从哀伤中出逃。

「再见!外婆!」

「再见!老索莉尔!」

「再见!好邻居!」

「再见!常春藤婆婆!」

……

一时间,几乎在曾经的信件中读到过的所有对外婆的称呼从耳畔接连传来,仿佛一去不返的温暖灵魂此刻无处不在。我回头望去,岸上的人们彼此拍着肩膀庆祝,来自教团国的各位竟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埃拉尔摘下帽子对着浮在海上远去的船灯致意。全身湿透的巴提乌斯站在不远处,第一次让自己无比狼狈的他满脸是不亚于我的兴奋笑容,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虎牙。

「我是不是毁了婆婆的葬礼?」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呆立着傻傻地问。

「没有啊,这是我和外婆的约定,别人可不知道。但你看,他们高兴着呢。」

我趟着海水走向他,小伙子目瞪口呆地转向身后,又迅速转了回来。

「是啊,还真令人难忘。」「谢谢你,巴塔。」

我这样说着,再也不想抑制自己的心意。我走过去,抱住了他。

岸上的欢呼又高了一浪,我仿佛听见其中混杂着萨拉曼语。

离开岛屿的那天,我拥有了一处由我照料的温馨祖宅和一场刚刚起步的恋爱。

在港口遇到了搭乘其它船只离开的萨拉曼客人们,我郑重地以几瓶本地佳酿陪礼,向他们中的每一位道歉。没有不满和责备,埃拉尔半打趣地笑着对我说:如果那就是索莉尔老太太的心意,他们对此也全心祝福。同时,仅从她个人出发,她还祝贺我遇到了巴提乌斯这样的心上人。

「对了。」在道别时,她拉着我问到。

「这里出产的酒叫什么名字,从别处可买得到?」

「我和巴塔大概还有许多,怎么问这个?阁下要是喜欢, 我们日后一定再送去些。」

「并不劳烦,只是想起留在乌斯坦纳依的帕文娜唱诗班长,这种饮料似乎很像是她常常提及的那种。我也不知真相如何,带去给她尝尝也好。」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呆头呆脑的问了一句。

「可是叫伊萨维拉·帕文娜?」

「诶?小姐认识唱诗班长?」

「哪里哪里,只是有幸听人提及罢了。」我随口搪塞道:「拥有那样美妙歌喉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敬仰的吧。祝她健康。」

从埃拉尔提及那位的眼神看来,若是得知了我们母女的真相,她怕是会避我不及了。

白帆鼓足海风离开港口,再度驶入天青与柠黄交织的五月夏日。我在卡尔梯亚近郊帕锡乌姆镇的点心铺子前跳下马车,回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在陆上第一波暑气袭来的这夜,我和巴提乌斯用水盆泡着腿脚,惬意地对视着。

「巴塔,来我这里做店铺生意吧。你也不想一直做行商的,对吧?」

「那我要改行做点心咯?」

「谁会吃你做的点心啊。」我故意挖苦到。

「你负责酿酒和吃点心;我负责喝酒和做点心。意下如何?」

「嗯,考虑一下吧!」他就势摆起一副老板架子说道。 我于是扶着桌子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反驳道:

「新来的,一个月之内给我上任报道。」

这样滑稽的斗嘴过后,我们四目相对地定在原地。他没有回答,我知道他的回答。

对视良久,小小的店铺里回荡起久久不去的欢笑。

Aronov

Aronov

翡奥尼加的野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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