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tuna_20, Shurona, Chansem
第二十代纪 / 若罗北枵王朝 / 长泽渡
高高横亘在巶土以北的须槎山,将北枵王朝的首都长泽与其广阔的腹地划为两个部分。里须槎行宫作为皇帝的居所,数百年如一日地守望这座从巶土君王手中夺下的长泽城池。宫城上下歌舞升平,大剧院屋顶的五色明灯冲破夜幕。发光吐雾的机械造物将各处街区连通,人们说着半混着巶文的若罗语四处奔走,大臣与将军唇枪舌剑,年轻学生三五成群。世界的变革悄然开始,而古老的秩序若有动摇。
火车带着滚滚烟尘开向北方,角色陆续登场,棋手无言上桌。
目录
(一)
长泽的雨水从七月开始,风把它们从光秃秃的大洋上直吹过来,灌进港口里,直冲向捕鱼人口中腥臭的咒骂。
成千上万青灰色垂死的鱼在他们的铁船里扑腾,胶浊的黏水漫过它们的体表,溶搅起星点红褐色的铁锈粉末。这片海域里出产的大部分是鲭鱼,混杂着些许鲆蝶和蚆蛸。常年行走在甲板上的人们从不在意它们,哪怕是有心用他们滑腻的皮手套把它们分类铺开。冰冷的雨水打在这些坚硬的鳞片上,让其下覆盖着的软质骨肉打起震颤的激灵,将浓烈的咸味潮气甩上渔夫唯一裸露的带胡茬的脸颊。
船主们从自己的舱室里钻出来,发出听不清楚的吆喝和嘲笑,汗湿变形的脏衣服垂垂地贴在他们身上。一大群这样身形狼狈的影子随船板左右摇晃,像易怒的酒鬼。火车司机喜欢在开过渔港时放慢速度,探出半个身子来 和木质高架轨道下面的莽汉们对话,从东十八口的礼城山号到西二十四口的斗弓桅都是他们的老伙计。渔夫踩着浸了海水的靴子走到铁路那头望不到边的三层木板楼房下——那里便是他们共同的栖身地。他们在煤炉机车喷出的可憎烟雾中互致问候,并通过这个过程让端坐在后排高级车厢里的大人物们多受一点熏天异味的苦头,以至于紧锁眉头,盼望着列车尽快驶过渔港的灯塔到内城区去。万国航贸会大厦上飘扬的望远镜旗帜冷冰冰地盯着混乱中进行的一举一动。靠北方的海角处,远远泊着无人知晓其作用的铁甲舰,它们在每日正午鸣炮报时,渔港人叫它们「硝钟」。
安槲把玩着手提包上的铜带扣,看着窗外的雨幕发愣。他熟悉这里肮脏的街道,胜过熟悉学城里书本的每一页。于他而言,这是刻满了幼时印记的地方。他陷入沉思,就着北国空气中特有的寒冷味道回想记忆深处泙山茂的模样,在玻璃窗的蒙尘上勾画他的细眉和海鹰一样深陷的眼窝。
他感到身后有人召呼,于是回头望去,见邻座身穿外国大摆裙的妇人用团扇遮住半边脸孔,试图用厌恶的表情示意他关上车窗。
「对不起,太太。」
青年言毕回身,没有看到妇人团扇背后的惊异眼神徘徊于窗上男子的画像与自己不自觉绯红的耳梢。
火车继续向楼阁林立的宫城驶去,苕山十一年的第一场雨水在煤烟中越下越大,拉开了北枵王朝最后的九月零一天。
(二)
二十二阶阁的学生制服是丝织的圆领阔袖袍,安槲对此甚不习惯。学生时代的他总在院袍下穿着自己那件白色的立领衫,那是他在硝钟上以司炉兵的身份扳了一整年螺丝后,用退伍金买下的第一件体面衣服。紧窄的衣袖是他自认为活下来的秘诀,并不好看,但他尤其喜欢。
硝钟甲板下深埋的机芯,比它宣扬着淫威的铁炮可怕得多。安槲住进那里,是为了摆脱终日腥咸的渔港。
他是孤儿,胸前挂满镀金徽章的军官们向司炉兵强调卖命干活的指令之余,都会轻蔑地多瞄他一眼。安槲对那些专门欺骗富家公子们应征入伍的热血口号并不感兴趣,那些家伙自称在甲板上驾驭着钢铁巨兽倾泻空壳炮弹时,安槲就日夜不停地行走在它滚烫的心脏里,抢在温度计失控之前抡起半人高的扳手锤锤打打。
他听说,只要能活到服役期满,就能获准到宫城一角专为世族公子们开设的二十二阶阁读书。硝钟载着它的半大小子们去过寄虞洲,云望庭和伦巴耳勒旧城。年轻水手打扮成最光鲜的模样跑去找从事专门工作的姑娘们鬼混,安槲就趴在舰桥上盯着天空发呆。
「怪人就该关在煤炉里。」水手们说。没人相信他真的可以活到退伍。
离开硝钟的那天,安槲站在码头上,头一回认认真真地仔细看着它铁灰色的侧舷,硝钟真正的名字用漂亮的白色若罗字雕在那里,是「永远的芙蓉琴号」。世上所有残酷的物事都被赋予了这样温柔的伪装吗?安槲无从得知。可是从那一刻起,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向来瘦小而卑怯的自己也该埋下一点强硬的心性,起码要维护自己终于能够得到的,为自己的人生作出选择的权利——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供自己选择的东西越多越好。
安槲生在南方巶人口中所谓的「信号旗时代」,遥远大海上的学者们日日发明新词汇,再由报纸和广告夹带着来到每个人身边。他记得自己登上硝钟之前的日子里,码头边常有从宫城里赶着黑色马车来的布政院督察,举着扩音筒四处宣讲法典第一页的「五疆一统,万民自由」云云。渔港上的人们常对他说:「别以为他们真会像教书先生一样讲给你听,只不过是给日后抓人时留个凭证罢了。」那时候身着破旧短衫的安槲挤在同样身着破旧短衫的船夫们中间,看起来像他们的缩小版。他在寮房糊窗用的报纸上读到过内城学生们关于北枵新制的辩论,高深理念洋洋洒洒,和芙蓉琴号征召司炉兵的告示刊登在一起,被装饰成银津河潮涌图案的分栏线隔开。细细的银津河淌过高高的城墙,在河的另一边,人们为决定自己希望过上何样的生活写下长篇大论;而在河的这一边,有幸识字的孩子们趴在河边眺望对岸的灯火,硝钟远远地泊在海上,准备摆渡那些冒死服从它的人。
二十二阶阁由旧式的木架构楼阁与双螺旋形的中井阶梯构成,上下二十二层环环嵌套,中间是可容天光直射而下的天井。安槲走出自己的卧房去往内廊,在路过大群衣摆飘飘的从容学者时,他只觉得登上了另一艘硝钟。这里没有轰鸣和热浪,可从周围人趾高气扬的眼神到课堂上大多数讲师对他的不屑,仍旧一往如常。在这里,安槲最喜欢去的地方一直是图书馆,尽管他并不是那类嗜书如命的人。图书馆里至少不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眼神——实际上,也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泙山茂是负责图书馆一层的管理员,这个面相阴郁的少年整日坐在成排书架尽头的增高办公桌上,靠修理发条怀表一类的事情打发时间。雕花落地窗每每在晴朗的午后将日光引入室内,把他沉稳安坐着的轮廓勾勒得像掌管一方的神。尽管形象如此,泙山茂对成为一尊神可没有多大兴趣。 他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自己在这栋建筑里的导师恰巧兼任图书馆长。
「苕山五年生安槲于七月二十九日借出,限期三月归还,逾期污损者按规补偿,若有其它需要,亦可向我馆……安槲同学?」
安槲权当对方满口不知停顿的言语又是贵族们一贯的矫揉作派,在兀自离开的半途被叫住,回眸间带着几分愤懑。
「你忘了拿凭条。」
泙山茂不带感情地说着,以至于安槲满以为对方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贸然而去的事,心里正开始暗自为这份得以逃逸的无礼举动庆幸起来。正当他伸手去接夹在泙山茂两指中间的硬质卡片时,对方抬起了头。
很少有来借书的人这样直直地望着泙山茂的眼睛,他那双高耸的眉弓遮挡着一切视线,似乎永远投入在柜台背后的写字台上。阳光夹杂着浮尘从安槲面前流淌而过,越过被染成金黄色的空气,安槲看到对方的眼里盈着一片海,那与灰浊的渔港无关,更像是大洋中心无风处一沉到底的鲸渊。
(三)
泙山茂的姓氏是「泙」而非「泙山」,这是他十分不愿意提及的事。与这个国家其他许许多多有着奇怪姓氏的人们一样——尽管听起来没什么分别,可泙氏确实是由若罗姓拆去一字变成的杂姓,这是他父亲泙山桢持家不公的结果。更直白地说,这是若罗文化中失去宠爱的孩子才有的命运。
泙山茂对异姓的泙山桢充满了怨恨,可他的妹妹什罗薇并不这么想。这个生在蜜罐子里的小家伙自一出世就对自己表现得骄蛮跋扈,不仅取着巶人风格的名字,还对家中事务一概不问,从不必考虑对父亲撒娇以外的事情。尽管薇自己对此大概不知,童年里的她确实把父亲、兄长和家中的仆役都只看作自己绚烂世界中的背景。而在泙山茂的眼中,妹妹越发耀眼的存在不可阻挡地把自己的名字从那座偌大而空旷的家宅里冲淡。他知道此种情绪只会把自己拖入更孤僻的处境,但偏偏难以克制。每当看见那个在节日晚宴上身着崭新礼服的幼小身影用她刻意打造的随和性情与宾客们笑作一团,泙山茂便觉得自己像一条濒死的大鱼落向渐暗的水底。与其迎合父亲的意愿前去寒暄,他宁可在入夜之后与家仆们一起到酒馆里共饮——事实上,他这样做过不止一次。
泙山家这样的情况来自于北枵贵族中不可撼动的门第等级:来自国土极北什罗湖畔的武官世家因之能让顽固将军的女儿冠以母姓,而泙山茂的母亲却出身没落氏族。家主泙山桢是从战争中获益的典型一代,军功是这个专横者人生的唯一支柱。作为芙蓉琴号指挥的生涯给了他财富和权势,但在相依半生的妻子和军中重要党羽提出的联姻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泙山茂厌极了薇那份越发接近继母的容貌,他曾在十七岁那年的夜里偷来父亲的配剑指着睡梦中妹妹的脸,盯着她那双隐隐颤动的睫毛慢慢走近。深夜清冷的月光在他脑海中清楚地刻下了剑首的形状和说不清快慢却声声可闻的心跳。他记得父亲强壮的手臂死死从背后抱住自己,无人知情,也没有挣扎和责骂。他以舰长传令秘书的身份在第二天成为了芙蓉琴号上最年轻的船员,继母带着不情愿的妹妹在门廊与他道别,眼神里若有几分愧意。
穿上水手服的他是芙蓉琴上最漂亮的一根弦柱,却总在面对同舱办公的父亲时畏缩得像个走投无路的逃犯。
「打起精神来,像点水手的样子!」
这是泙山桢在一声长叹后最常说的话,他不知何以面对这个哀怨的小子。他曾将无数对手送入海底,却在儿子双眼的汪洋中苦苦挣扎。他看那双眼睛,它们时而长得像久别的妻,时而又像自己。
安槲其实早就见过泙山茂的,然而他们两人都未曾留意。在嘈杂的机炉室里,两个低头匆匆的人不会在意慌忙间不经意的一瞥。汗流浃背的矮小司炉不慎用尖头烧红的火钳熏脏了陌生秘书官洁白的裤脚,然后擦肩而过,实在是海面上再平常不过的事。
火车头喷出的烟雾向车站靠近,黑乎乎的钢铁零件在每一次滚动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泙山茂立在站台中央,想起了芙蓉琴号同样炽热的炉心。
「泙山大臣。」他的随从站在身后说。「您确信院长先生会搭这一班?」
「确信。」他不带表情地回道。
漆木车厢的门扇折向一旁时,安槲提着行李直了直腰,把看过最后一遍的演说辞折好夹在口袋里,躬身请身后那位执团扇的妇人先行。后者提着裙摆踏上站台,扫了一眼车门不远处笔挺男人的脸,倒抽一口凉气,随后步履匆忙地快步离开。
「欢迎赴任,院长阁下。」
安槲不记得自己应有什么欢迎仪式,颇感意外地将目光从眼镜和帽檐的空隙投去,望见了一对熟悉的眼瞳。
(四)
二十二阶阁从未有过今夜这般的辉煌景象,高塔中井里灯火争明,有如万国航贸会橱窗里的万华镜。
机件研造苑为庆祝第一位出身自家门下的校长上任,仿照东宁坻江府的样式制作了规格堪称宏大的报时钟。具体的工作原理实在复杂,安槲只听说最新兴起的电力线路之类通通用上,六只铁架吊灯随钟声旋转相应的刻度,从叉在半空的钢骨中央垂悬下来,宛若天工。
安槲举杯站在学生们欢声交谈的场景前,看着他们同当年的泙山茂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脸,试图观察他们文雅外表下隐藏的万种高傲。
「敬院长阁下!」
他转过身,看到一群脏兮兮傻笑的小子。身上的校袍洗得褪色,边角处还沾着不论如何也清洗不掉的油迹。安槲兴味盎然地发现这些面孔中间的一位有竟些像学生时代的泙山茂。十分有趣,可胡思乱想是不该有的,他想。不修边幅是机件生的专有,泙山家的少爷可决不会容许那副模样出现在自己身上。话虽如此,思维又转回到年少时硝钟要命的炉芯里去,依稀记得自己曾有一锹黑炭扬在不知名字的事务官身上,想来真是痛快。
「安院,看这边!」
没有一般学生口中一连串生疏的敬称,活泼的小伙子们七七八八地一下子围拢上来,把他好不容易习惯起来的体面大衣皱巴巴地挤在中间。安槲有些不明所以,学生们朝同一个方向展露笑容,对面的支架上白光一闪,伴随着烟雾升向二十二重似锦浮华,已不属于自己的青春在一瞬间定格。
「安院,给您的见面礼可还喜欢?」
学生们仰望着报时钟,眼里一个个闪着兴奋的光。他们期待着肯定,来自眼前的安槲,也来自尚且新鲜的时代。
「比我自己之前的的水平精巧多了,一代人胜一代人嘛。」安槲同他们逐个握手表达赞许,而后端详起他们的造物来。
「谢谢你们,但说起这钟,原理上是用到了电?」
「如您所言。」
「说来是很新鲜的领域,但解析起来和那台照相机差不多。」
「倒还比那个简单呢。」
大家再度陷入兴奋的议论,安槲心里很想细细询问一下。 随从的秘书官在一旁掏出怀表暗示他尽快动身,他只得点头应答。
「各位之间还有从硝钟里来的孩子吗?」临行前的安槲突然问道。人群的大部分回答称是。
「煤炉室里还是不好过吧。」他笑道。
「满令人知足了,不过他们现在还打发我们去修电机。」
这句回答同照相机如梦的烟雾一起,搅着今晚的种种宴饮欢谈飘荡在安槲眼前,他靠在马车的玻璃窗前望着雨夜发呆。清洗道路的牵引机从宫城门下折返,吵闹地与他擦肩。煤油街灯把城区照得雪亮,护城河外从渔港一直延伸到须槎山下的木房则像闪着幽暗灵火的鬼魅,黑压压围了一片。
秘书官唤回他的注意,马车在十四庭院巷的某户公馆门前停 下。对面而坐的秘书官一脸认真地说:
「对于泙山大臣的邀请,您可有准备?」
「万事妥当。」安槲说着踏出车厢,又回头望向送行的秘书官:
「杞生,今天就到这里,明早在二十二阶阁见吧。」
卢杞生看着院长阁下走进庭院,消失在门后。于是疑惑地坐回轿厢,心想这位安院的确有不一样的地方。
「于卿?」他拉开驾车人背后的小窗,后者转过身来打着哈欠说:
「干嘛啊?」
「我说咱多少也算是宫城里的人了,机会难得,你想不想看戏去?」
马车载着轻快的空气向剧场奔去。泙山大臣府上的茶桌俯瞰着那个方向,泙山茂踱着步子听着廊上传来的脚步,尚在斟酌开场的问候。
(五)
看到泙山茂在门后出现时,安槲只道了一句晚上好。
「到得真快。」
财务大臣与他对面坐下,如是说道。随即懊恼起来——这算什么问候。先前整装待发的无数华丽词语顺着一声门响尽数逃走,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清晰。再看看面前的人,泙山茂只觉得脑袋自顾自地放起了烟火,又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安槲回到:「你自己嘀嘀咕咕的时候不关门, 还指望我像个傻子似的等在外面听?」
泙山茂只好笑笑作罢。事实上,在过于尴尬的真实心思面前,辩解往往起负面作用。
「挂了公职还能适应吧?」
「嗯,你近来如何,还是和海军的老头子们过不去吗?」
「哪里的事。」
「嘴硬,这我也会。」
泙山茂看着安槲,不再有从前那样在图书馆的高座上俯瞰一个轻率男孩的感觉。眼前这位正用新近练习出的上流礼节小口啜着茶,比回忆中文雅了不少。也学会了用手套掩去伤痕和些许硬茧交错的指节,把它们包装成硬朗修长的样子。好吧,他承认对方正把自己一层层裹进名为成熟的精致布偶,只是与震慑于其外表的别人不同,泙山茂依旧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炽热——那像是从水下二十米的钢铁甬道里喷薄而出的,混淆着愤怒与狂傲,挚爱与痛恶的东西。他试图循着那温度摸索,穿过面前的空气、越过对方双唇间的茶碗、沿着紧扣的衣领深入皮肤,在激烈吞吐着灼热呼吸的胸腔中署下不为人知的姓名。
安槲看出面前人眼中的异动,他知道那与冒着热气从壶口倾斜的热茶无关。陶壶从炉上借来温度送入原本冷淡的水,而滚沸的血液自心脏燃烧,往往要涌入离另一颗心脏更近的地方。
本地茶粉的味道一如既往地很合胃口,唯一令人不满的是沸水总要花些时间变凉。安槲这样想着,往嘴里灌上一大口,然后解开了衬衫的第一粒纽扣。
假使今夜的良宵只容下一座神坛
就让薄云暂迷去月华之眼
让爱人的魂灵在天顶逐闹
余下的肉身就在廊上厮缠
于卿和卢杞生趴在剧院二层走廊的门缝上,心里满是后悔。花掉两顿午餐的价钱买下的调制酒早在前半幕戏就喝光了,此时还因为离场去解决消化问题而错过了重头戏。于是二人毫不顾及形象地挤在封闭起来的剧场入口,从无数观众的影子之间观察台上的情况。他们为了分别看到男女主演的位置推来搡去,却突然感觉挤到了某个不认识的人身上。
两人触电般地左右让开,看见一个穿学生样式黑色翻领衫的姑娘用同样的姿势趴在中间,头发拱得乱七八糟,正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
「怎么人都没了,快来描述一下剧情啊?」
于卿早就吓傻了,在剧场昏暗的光线下差点喊起鬼来。卢杞生这边倒是看得清楚,舞台溢出的一束光线正好扫在姑娘的鼻尖上,映着她愈发瞪大的眼睛,于是拿出秘书官职业性的礼貌姿态致歉。
「不好意思,我们没看到您也在。」
对方似乎一愣,随即缓解尴尬般地问道。
「你们是谁?」
「二十二阶阁办事员卢杞生,那边的叫于卿。」秘书官简短地作着自我介绍,又礼貌性地反问对方。
「渌水鸢合社,苕山九年生什罗薇。」
这场偶然的对话随着幕间入口的重新开放匆忙结束。与其想到姑娘的姓氏多么了不起,回到座位的两人久久沉浸于彻底错过三分钟剧情的悲痛。
剧场穹顶外的山城一角,安槲与泙山茂正躺在茶桌几米外的宽阔阳台上吹风。
「这样看来,你这寒舍造得真不错啊。」
安槲照旧开着无聊的玩笑,一旁的屋主越发懊恼着不该提出带他四下参观的主意。现下里二人并排一倒,只觉得不受控制地想要扑将上去完成些仅待此刻的蓄谋,像山谷上空远远望着洁白兔子的鹰。
剧院的歌声模糊地随风四散,他转向安槲,对方抢先开口。「突然想起,小薇最近可好?」
泙山茂眸子一沉,不情愿地勉强指了指远处的剧院,指尖泛白。安槲沿着那指尖向相反处瞥去,目光攀上一双不知所措的紧眉,悄然一笑。
「真有活力啊。」他又说,这话像是指远在那头的薇,也像是被抓住深深眼底里隐藏着情愫的茂。
(六)
安槲醒来时,看见泙山茂正用白沙般纤软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心道不妙。
安槲不否认在如此犯规的眼神中沉溺颇是一种乐趣,问题是一院之长到底不应是沉醉于温柔乡里的职业,尽管在海军排挤下暂不得势的财务大臣过得确实清闲。
四目相对的两人在朦胧间长久对视,财务大臣目光里带着他人不曾理解的真挚柔和,被安槲全盘接受。
「我得走了。」
安槲语罢起身,抬手挡开对方意欲凑近的举动,在竹榻堂屋的入口绊了个趔趄。
泙山茂取下外套递给安槲,顺口问起早饭的事,那边答道:「连早饭都重视起来,你果然是清闲惯了。」
泙山无言,只看着他利索地穿戴起外套、帽子和各式铜铁扣章,变回了人人敬称为阁下的安槲院长。他摸摸昨夜的茶壶,水已经凉了,可嗓子干涩得要命,正要把冷茶倒进嘴里时,安槲对他开口:
「今天还是不去朝会吗?」
他闻言作笑,头也不回地说:「如今已经不是缺会就要论罪的时代了,泙山桢将军和他的同僚们今天喜欢财政,那就让他们取代我;要是他们明天突然喜欢起教育,就让他们取代你咯。」
冷水在喉头发出响亮的吞咽,泙山茂继续他的后半句话:
「藏好自己的心思,大可以让锐不可当的家伙们肆无忌惮,等到把握万全的时候党同伐异。这是我们这类人的全部策略,安院也大可以试试。」
门声一响,屋外雨后的湿气伴同些微阳光霎时间涌进廊上。安槲的白手套握在门柄,自信地留下一句:「从这往东边两条街角那家面做得不错,我可得去在令尊出手之前坐稳那个院长位子了。日安,好好吃饭。」
关门声和安槲最后的问候一同响起。街上传来四轮马车匆匆驶过的声音,门边潮湿的花叶飘进廊头,把地板打湿了一点。泙山茂转回头来,看见阳台之外天光正好,城外的须槎山麓盈满不知名的花海。
安槲回到二十二阶阁时将近早晨八点钟,出租马车夫在他的催促下一路飞驰,激动得像是参加一场跑马赛。在泙山茂衣柜里明显用什么香包熏过的大衣散发着奇怪的绣球花味道,让车厢里的安槲直皱眉头。
小跑着踏上二十二阶阁的台阶,在位于楼阁半腰处向外探出的宽大办公室推门而入,又确认了桌上没有堆着尚未查阅的公文后,安槲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对面一角小办公桌上的两人好奇地侧目院长的位置,偷偷议论着。
「你说咱们安院上泙山大臣家里干什么去了?」秘书官问。
「你能不能少看两眼,哪有院长上任不跟朝上派系挂钩的?没闻见安院衣服上的味吗,跟主政派的小泙山阁下一模一样,估计不是礼物就是对暗号用的。安院不简单,咱俩跟着他干准没问题。」勤务官压低声音答。
各自回味着心思的三人假模假样地盯着桌上的废纸发呆, 办公室里只剩下雨后阳光安静的移动。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也还不错,安槲这样想着动了动舌头,只缺泙山茂家那样的一壶好茶。前夜里昏头昏脑没察觉,仔细回忆起来倒觉得真是不错。
安槲于是哼着小曲站起身来,走到摆在门边的茶水炉前,举起玻璃杯示意自己的助手们要不要同饮。可笑的是那两个家伙好像把这个动作当成是对刚刚不礼貌议论的暗示,战战兢兢地支吾很久才挤出一个好字。安槲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正要转身接水,只听见突如其来的一阵喧闹从学院大门的方向传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路攀上楼梯,转瞬来到了办公室前。
卢杞生和于卿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屋内三人如临大敌般盯着办公室的深色木门。转瞬间,后者被一道黑影纵身撞开,本该坐在门房里的几名门卫随即涌入。来人摔倒在地上,面孔被乱发遮住,黑色长裙在背线处用白线讲究地绣着上下六个菱形图案,是私立女子学校渌水鸢合社的惯常装束。
不速之客翻身坐了起来,喘着粗气望向正前方的安槲。卢杞生和于卿打从最初就看她眼熟,一抬头愣是给吓得不知所措,两双眼睛和门卫们一起齐刷刷看向地上的人。门外的本院学生挤得里外好几层,都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离得稍远的几个看不见地上的情况,便只好紧盯神色尴尬的院长。安槲手中的过满的茶水淅淅沥沥洒在地板上,宣告他美好的一天到此结束。
「看来是找我的客人,都回去吧,辛苦各位了。」 安槲强颜欢笑着向众人说到。
门房守卫们表情困惑,安槲于是给两位助理使眼色,二人很快会意,头点得如鸡捣米。
房间里的对局回到了四人之间。来者用厌恶的眼神目送一大群人鱼贯而出,正要把已遭折磨的木门一脚踹回原位,被卢杞生抢先一步,小心翼翼地关上。
气氛重归平静,众人得以认真打量站在地板正中的姑娘。安槲注意到对方领口的垂带和腰带并非一般的制式样貌,而是改用了某种自己缝制的白底黑纹标语条,这幅装扮也多少透露了她可能的来意。两位助理此时面面相觑,想起了剧院里的偶遇,也做好了在适当时候用套近乎转移话题的打算。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安槲直接问道。对方也不落下风,用刻意放慢的语气字字清晰地答:「参加入学考试」。
卢杞生瞠目结舌,于卿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至少得知接下来的事情全凭院长阁下发落,与自己无关,便悠闲地坐回椅子上去无所事事,只留一双耳朵饶有兴致地旁听。
「这倒好办。」安槲说:「你刚刚冲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二十二阶阁要被贵府上买下来修园子了。」
不知怎地,对方在听到安槲这一句时,嘴角好似浮起一 丝微笑。随即又说:「承蒙阁下关照,家中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但由于贵校考官对我和我的同学们的不公对待,我需要拿到一份带有您本人签名的文书。」
「不成问题。」安槲爽快地答道,当即坐到桌子后写起公函来。新任院长如此妥协的态度把提出要求的姑娘都吓了一跳,一时间呆立在那里。她和她的同伴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里了,最初是装作二十二阶阁师生的家属混进来,直到门卫已经能认出她们每一个人的面相,便像今天这般开始硬闯。这批在学生制服上缝制标语的争取者们原本不止来自渌水鸢合社,之所以缩水到如今这般惨淡的规模,要怪这个国家的首都对她们这样女学生的待遇实在不公。
不同于比邻的南桓王朝或同时代世上的大多数国家,在北枵老皇帝治下的长泽渡,她们不被允许进入最高学府进修,构建起整个社会顶层的军政道路也拒之门外。即便尊贵如什罗一门的孩子,也不过被送入费用高昂的小规模学社,汲取些有限的文化艺术类学识罢了。总而言之,由迂腐贵族们打造的社会要她们作为大家族帽徽上的明珠或门第来往中的调和剂。她们中倒是有个别幸运者能够成为发明者和医师,不过那样的特例在世人眼中仍与个人生涯无关,而是被一概视为其家门的成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们能够享受的唯一优待便是免于牢狱,长泽渡全城上下没有哪个警局敢用他们严酷的棍棒得罪权臣和将军。什罗薇大可带着她那些同样出身上层的伙伴们大闹特闹,毕竟在其它学社的讲师们不得不迫于压力开除门下的生徒时,唯有向皇臣子弟开放的渌水鸢合社不为所动。
「拿去吧,参加考试的时候随身带好,祝你考中。」
姑娘望着墨迹未干的院长签名,将信将疑地夹住纸片的一角,追问安槲:
「给他们看这个,就真的会放行?」
「不一定。」安槲回答,语气无可奈何,一边听见纸条被用力捏皱的声音。
「我是第一天当上院长,但学校里其他人敌视你们可不是第一天了。抛开你们登门拜访的目的不谈,至少也想想那些被换掉的门板吧。」安槲解释道:「所以我只能祝你成功。并且下次来的时候,拿着这张纸让门房带你到这间办公室来肯定没问题,别这么快就弄坏了。」
什罗薇很想相信真的有人开始支持自己的想法,可她总觉得这位新院长的话语包含着从问题更本质的地方出发的羞辱。原地战栗了几秒钟后,她愤然转身准备离开,而此时的安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一边向旁边偷偷观望的秘书官示意一边问:「你的名字是?」
卢杞生此刻真的怀疑起了自己今天的运势来,原本意图悄悄观望的一瞥正好与上司四目相对,还被迫接下了如此艰巨的任务。但多想也无益,他认命般地从椅子上弹起,以八爪鱼一样奇特的大字形动作整个人挡在了门板前。
女孩抽了抽嘴角,朝着门的方向低声说:「渌水鸢合社,什罗薇,警察不抓的那种。」
安槲一怔,回过神来细想,倒也并不觉得意外。
「这样,先别急着参试。大费功夫拿到的机会最好还是一次成功,你说是吧?」
什罗薇回过头来望着院长阁下,总觉得对方确实在某些角度十分面熟,却不好确认下来。她虽有胆量以相当粗暴的方式踏进这间屋子,却还是不愿以一介学生的身份冒昧询问二十二阶阁院长的名字。
「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好好打招呼,我们也好帮你测测看成绩如何。就算那些迂腐老头们死活不让你进他们那些神圣的小黑屋,我个人介绍你进机件研造苑,你可接受?」
什罗薇是满心欢喜地被安槲送到门口离开的,这是她数次造访二十二阶阁以来的头一遭。回到办公室里的安槲迎面撞上了助理们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满不在乎地走进屋来,不忘回头检查什罗薇刚刚撞击过的门。安槲才不会告诉他们,自己与薇道别时还特地要她向泙山大臣转达问候,最好问问他爱喝的茶叫什么名字。
「还真给人家送去了个好地方。」卢杞生百无聊赖地点评着,一脸替人惋惜的表情。
安槲翻着白眼把一打玻璃瓶放在对方桌上。
「请二位喝点冰咖啡,还是少揶揄我两句吧。」
(七)
在平日无事的夜里,安槲住在二十二阶阁专门辟出的一间客卧。那些原本设计给来访观摩团的豪华居室反正也常年空闲,位置就在办公室左边的一排走廊上。从房中的小窗伸头望去,能够看到那只新搭建起来的巨大报时钟运行的景象。
他曾一度邀请两位事务官一同享受这样不可多得的待遇, 但二者各有谢绝的理由:于卿放不下自己留在外城家中的堂弟;卢杞生则单纯惦记着外面的繁华世界。这两人腆着早已习惯了的厚脸皮向安槲说出这些的时候,安槲自己倒只是无所谓地摆摆手。两位都是与自己一同爬到今天的位置的,卢杞生是曾帮他发表第一篇学术文章的落魄编辑;于卿则是他年少时在渔港结识的街坊伙伴。从安槲内心来讲,他是颇有些欣赏这两个人的。安槲熟悉外城来的小人物身上那种不被贵族们认可的机敏和耐性,再说二十二阶阁的院长并非里须槎行宫的皇臣———泙山茂那种人身边只能围绕着满嘴奉承的世家少爷,他安槲选谁来做助理却全然是自己的事,只要表面上看着得体就好。进入内城的仪态练习是安槲拉着他们一起完成的,内容也直白得令人咋舌,在宫城里各处高级餐厅大吃七天后,再大条的神经也和胃口一起归于麻木了。
安槲的目光越过书架望向房间对面的卢杞生,那人正盯着坐在新置办小桌子边的什罗薇完成模拟试卷上的题目。他戴着只有工作时才用的铜边眼镜,一手捏着半杯茶汤打转,神情严肃得真像个考官老爷一样。只是安槲不知道,对方所谓的高冷状态,完全是看着眼前这份自己熬夜手写出来的试卷爆发出的一股无名火。
叱罗薇交上试卷的时候,时间距入学考试标准还差十五分钟。安槲颇感意外地接过来端详起来,一眼望去,字迹像原野上迎风舒展的雏菊,拿去给满纸潦草的机件生们做个榜样也很是理想。再往每道题目下看去,遣词用句堪称精妙、 解题理论也基本通晓。只是专业常识上略显生疏,这倒很容易解决,花些时间开拓眼界便是,安槲完全可以给她创造这样的机会。
「很有潜力嘛。」他放下试卷说。姑娘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刚想再追问些什么,只听见身后传来门响。众人的眼睛向那边齐刷刷集中过去,财政大臣泙山茂出现在门口。这位先是挂着灿烂的微笑与安槲对视几秒,又朝屏住呼吸的两位助手点点头;紧接着转向好似坐着第四个人的地方,看见了眉头微皱的薇,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啊,我要的茶叶来了。」安槲一脸恶作剧得逞的样子,语气十分开心:「今天人多,大家一起煮点喝吧。」
「我还忙,你们先。」泙山茂磕磕绊绊地扔下这么一句,安槲看出他似乎倾尽全身力气想对妹妹展露些许笑容,但他失败了。什罗薇眉眼里每一道弧度似乎都写满了厌恶,泙山茂对此无力抵抗,落荒而逃。
「有什么要务非去不可吗?」安槲装作不解地问。
「是朝会。」对方在门外答道,随即稍退一步,来到看不到叱罗薇和其它几个人、唯独把安槲单独嵌在视野里的地方,低声说:「安院最近可有郊游的打算?」
「到哪里?」安槲说着,心想这样老套的约会邀请也亏他说得出口,于是加了一句:「我想带着学生。」
安槲简直在泙山茂眼里看出了惊恐。财政大臣是真正精通语言艺术的人,当然明白乐于清净的安院突然提出的「学生」是在指谁。有那么一阵子,他只是呆立在原地,像是中了童话故事里东瑶荒匪的幻术。
「朝会。」安槲摆着口型,指指出口的方向。泙山茂这才反映过来,面红耳赤地离开,还不忘装作镇定地回上一句:「那就按您说的,星期五一早我来找您。」
或许房里其他人真的相信泙山茂理所应当要去在朝会上舌战群儒,可安槲不这么想。并非因为他了解对方近日来的闲散,更主要的原因是,泙山茂从体面外套遮掩下露出来的,明明是贵族们居家才会穿的常服领子。
正如安槲所料,泙山茂终究不是那类易于妥协的人。他在那场恶作剧后的第二天收到了一封来信,信封是邮局里最便宜的那种,也没有使用大臣府上那类华丽的封漆。泙山茂的名字用小号钢笔字迹签在信封一角,看上去低调又有点委屈。
再一次赴邀动身的院长拎着街边挑选的一大盒点心,与财政大臣在十四庭院巷的堂屋里见了面。茶几后的泙山茂捂着额头,全然不看摆了满桌子的吃食。
「怎么,不喜欢甜食吗?」安槲嚼着杏仁酥问。见对方没有抬头的意思,又自说自话地顺下去:「我可是没吃饭就来了,干杯。」
在安槲一个人把全部杏仁酥挑出来就着半壶茶水吃掉的功夫里,泙山茂一直保持着那么一个动作。他发现眼前容颜未改的安槲开始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有了出入。具体怎样他说不上来,只觉得他正默默成为某个危险幻梦的种子,已在二十二阶阁的寸土上发出了芽。尽管不愿承认,泙山茂在潜意识里希望安槲成为一株长青的草,最好在不断的培土换水下永远为自己所掌控。说来讽刺,他又不自觉地联想起了芙蓉琴号,它终究也是被冠以「永远」之名的东西。芙蓉琴号的炮火永远地为泙山桢鸣奏、二十二阶阁永远地隔绝着叱罗薇、宫城的华贵永远地甩开外城的破败、他自己则永远地做些什么呢?他想永远地拥有面前人的双眼,可那里重新燃起了似乎同样永远不变的愤怒。
他看见安槲用餐巾一角擦净了嘴角,心情大好地望着自己。那是太柔和的一双眼了,把一切冷的洞察同热的情绪揉作一团。人神共鉴,谁会忍心用争吵虚度念想勾连的时分? 与其那样,就让万般不悦燃烧自己吧。
他妥协地从盒中捏起一块圆饼塞进嘴里,山楂的酸涩沿口腔漫开。总算也把杂乱的不明所以的思绪变回了遵循逻辑的语言,他终于开口:
「有件事,你不得不知道。」
「嗯?」
「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办公室私留女学生的院长。」
「别人兴许以为,你何必说得这样难听?」
「那等到别人开始拿出自己兴许以为的东西津津乐道的时候,你难到要把我搬出来?」
「闲话都是建立在无知之上的,好奇的人进来看看便是。只要不影响小薇动脑筋,我才不在乎往自己的办公室里塞多少人。」安槲边说边伸手去够茶壶,但泙山茂抢在他前,把壶底的最后一点全数斟进自己杯里,又不带感情地继续:
「想不想听听你的前几届同事们对像薇这样踏进办公室里的女学生做过什么?」
泙山茂打着正统贵族在朝堂上的气势正襟危坐,与安槲苦练的成果不同,那派动作是全然遮盖了个人情绪而产生的、绝对的居高临下。他双眼的目光自眉弓之下迸射出去,直打在安槲若有所思的发愣的脸上。他在那里找到了几分担忧,这很好,正达到了自己警告的目的。
安槲对所听到的东西连回忆都不想留下。
羽前二年,门房桌下的断棍;二鸱峪十四年,中井一层的血;苕山一年,警员听着上锁办公室里的哭喊冷眼转身;苕山六年,莫名其妙的重机械实验交流邀请与「意外事故」,当时的二十二阶阁甚至在致家属的哀悼信中挑衅性地附赠了受害者的发簪。几位如今已然白发苍苍的前院长们依旧出没在上流晚宴的席间,论述着时下小部分青年革新者口中「全员教育」设想的不合理性。「大多数女学生在过于复杂的技术学科面前是愚钝的,所以禁止往往是最好的保护。若您对此存疑,不妨看看二十二阶堂实验室里的惨痛教训。」他们的论调就这样大行其道。而那些装作和蔼模样的伟岸画像,正挂在安槲座位的正上方。
安槲从前设想过以薇为先例打开她身后无数同类人的道路。而如今沉浸在骇人故事中的他,却仿佛回到了旷野上闪着星点营火的远古,那个人们在少得可怜的理性映照下茹毛饮血,各个狰狞可怖的时代。他流着冷汗嘲弄自己的天真:人本来也是讲究你死我活的动物,他可以广厦千万、可以让他的机件研造苑为新面孔们量身定制十几套更为轻便工作制服,可凡是被称作庇护供人栖身的,必然日积月累地带来另一部分人的损失。他必须安排好谁来规划、谁来耕种、谁来维护、以及向谁讨要来这片土壤的问题。亦或者全然不管这些,只管抡起拳头来斗一斗便是。
若是年少时硝钟上的他,一定会不加犹豫地直奔后者而去。安槲在打架这方面没怕过谁,疼痛是渔港长大的孩子自幼便不得不习惯的,除此之外只管瞄准了下手便是,何况他那时还拿着半人高的机炉扳手。可那一套放在现在绝不管用。长泽渡的城池比一块甲板复杂得多,哪怕他再去找只扳手来,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行事小心,最好别再让她去那里了。」泙山茂说。
「好。」
安槲这次是脱口而出的,且绝非敷衍。他的严肃不必多加言语,泙山茂自能分辨。这位大臣阁下今夜里尤为沉默——当真需要好好休息,眼前愈发沉郁的茂需要放松,作为比多年老友更近一步的人,该要让他如愿才是。
泙山如同以往那样送他来到门前,安槲伸手去够门柄,突然觉得那扇漆木大门在视野中退远,来自身后双手的力量把自己整个人旋转过来。再缓过神时,已是埋头于泙山茂柔软的羊毛披肩里,温热的暖意从四方围来,如同抛开长泽渡七月夏夜里仍泛起的余寒,纵身跃进另一片世界的阳光。
「不过,要谢谢你为小薇做了这些。」他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来不敢当面对亲妹妹表示的关心可以这样简单地告诉别人啊,懦夫。他好笑地想,不觉摇了摇头,用鼻尖刮起几条披肩上的流苏。
走出庭院,安槲跳上于卿驾来的车。整片星空完好无缺地高挂在南方的天空上,让人不禁想象这份绝好天气在白昼下的样貌。
「于卿,你还在照顾堂弟吗?」他突然问。
「当然。」车厢外的勤务官用十分轻松的语气答。
安槲的出勤就是于卿的假期,他也可以花上一整天陪那小家伙四处转转,到万国航贸会买点小孩子都喜欢的新鲜玩意。和泙山茂不一样的是,于卿向来很宠弟弟,表里如一,并乐此不疲。
「像你这样做长兄的人,一般该怎么把感情传达给小孩子呢?」
这个问题倒是和安槲自己无关,他只是问来打破深夜里行车的沉寂罢了,若硬要说有什么目的,便是问来窥探一下泙山茂复杂的心境也好。
于卿欢快地笑起来:
「这有什么难?你只管对他们好,他们全都知道。」
(八)
「真冷啊。」安槲搓着手望天,凌乱的云沫被刚刚升起来的太阳染成粉红,说不清飘动的速度和形状。几个人的影子在七月清晨卷地的寒气间延伸,只有零星学生穿着圆领袍过街走来。
他们抬起帽檐下的脸,不太精神地瞥一眼安槲,又把脖子缩回温暖的领口里去。稍微耐寒些的人乘便四下张望,对一旁走来走去的叱罗薇摆出疑惑的表情,这才罢休。
安槲不求学生们停下来与自己寒暄,机件生们大多住在身后的校舍里,其它专苑走读的学生则全然不知院长的相貌也很可能。他无聊地扭转身体,偶然瞟见叱罗薇背对着自己仰望二十二阶阁门厅的屋顶。温热的吐息从姑娘口中升腾,变冷、变白,成为一团注定短暂存在却尽全力升腾着的烟气。
「上面住着鸽子呢。」叱罗薇呢喃着。
灰褐色的鸟儿们相继拍着翅膀飞起,又落在正脊两端的二羽冠神鹤石雕上。
奇鸟自华冠,丰羽九幻青云端。
「雕塑华贵,可是鸽子会飞。」安槲心想。
出租马车摇晃着三色灯笼从山坡下攀爬上来,赶车人点头示意,称本车听从泙山先生吩咐。安槲、叱罗薇和卢杞生鱼贯钻进车里,四双眼睛对视着挤满不大的车厢。
正对着一脸抗拒的薇,这对满面笑容的泙山茂可不好。
其实安槲全然不管泙山茂与妹妹如何相处,帮助小丫头入学是他自己的立场。他想起昨夜里财政大臣没来由的拥抱,重新理顺当时蒙蔽于暧昧的思维,觉得还是把自己学生的事和对方不时的情绪爆发分开比较好。
离城的马车沿白昕汀街口的铁桥向西南方驰去,大片绿野和远处烟蓝色的山林硬生生挤进视野,空气中骤然带上了松木味道的水汽。宫城外围水泄不通的低矮民居偏偏在铁桥外的这一角让出一条道路,据说是古代皇室出游的御道。如今架起铁桥的位置曾是木构的廊道,通过宽阔的石板路与皇宫相连,一直到如今一切都要给大城市和机器的扩张让步的时代,才把气派而不实用的石板道改成左右两条沥青公路,还架起了公共使用的铁桥。然而不论谁来游赏,特地保留在城市一角的山麓还是如约撞进路人的视野,这点尤为可贺。
泙山茂注意到薇开始把目光挪向窗外,于是用肘弯捅了捅安槲的所在。车身在逐渐过渡成砖路的地面上摇晃,胳膊一下子捅在了对方的腰眼上。
安槲一激灵,连带着倒抽一口凉气。看到对面的姑娘随即注意到他,于是装模作样地指着外面说:
「你看那片林子,树干弯的叫白桦,直的叫白杨,通常混杂生长,最近遭过山火的地方一般只长着白桦幼苗,因为它们发芽最快。」
泙山茂暗道这话来得漂亮。一时间对面的学生和秘书官分别探头去研究令人眼花缭乱的森林,车里只有安槲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与厌恶自己的妹妹和厌恶自己的密友同车而坐,真是场美好的出游。
泙山茂并不想客气,直接将话题转向探出半个身子全无察觉的薇。
「你要带她去哪?」
「跟着我们走呗。」
「一直跟着?」
「一直跟着。」
「那划船怎么办?」
「反正杞生船上空着一半,他也怪无聊的。」 泙山无语。
「那三人份的野炊怎么办。」
「山上能打野鸡,蘑菇也行。」
「你去打?」
安槲拔出大衣内袋里的短手枪,炫耀了一下。
「你觉得你妹妹会不会蹦着高来?」
泙山无言以对,只觉得世上要是有能转让妹妹的说法,大概泙山家和什罗家的人都要高兴坏了。
不得不承认,安槲的打算相当成功。当马车停在山中古刹前的空地上时,有关于打猎野味的计划换来了秘书官和女学生二人的一致欢呼。不知此时的泙山茂作何感想,那个在任何时候都一脸忧郁的家伙站在马车前的阳光地里,拢起双手向走进树林的三位大喊:
「空手回来没饭吃!」
安槲在前,猎人们兴致满满地走进密林深处。
大家再度围炉坐下时,话题彻底来到了愉悦的顶点:什罗薇抄着大勺抢食的手上不停,也毫不耽误口中的打趣。
「然后你们猜怎么着,那大尾巴鸟直接冲着卢秘书去,杞生左脚绊右脚拧成麻花也没逮着。」
「是是是,我掉链子我不行。那不是还有安院坐镇呢?」 当事人咬着玉米棍接过话茬。除了杞生之外的所有人放声大笑,又聚起精神来细听下文。
「啃玉米去,我来说。」
卢杞生较劲地朝她瞪眼,全被当作没看见。
「话说杞生失手之后」薇模仿起说书人的腔调:「野鸡开始朝安院那边去,是从胯下钻的,跑得很快,确实不好捉。但安院不吃这套,伸手一枪就放倒了。」
安槲看着学生此刻一脸的崇敬,就势微笑着冲她点点头。正心想着看这丫头下一步怎么说,泙山茂却难得开了一次口。
「然后呢?」他说,显然提起了兴趣。
「然后,然后就……死了啊。」
不能笑出声,安槲脸上的微笑有些变形。什罗薇像被一盆冷水从讲故事的热情中冲醒过来,又意识到自己正对面坐着一位泙山茂。求助般四下扫视,自己的老师无动于衷;秘书官乐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开口帮腔道:
「对啊,然后怎么了?」
「卢杞生你是安院的秘书怎么还帮我哥说话?」什罗薇抱怨完,见这家伙又啃起玉米来。席间寂静,她心下一横,硬着头皮如实说:
「我跑去捡鸡,回来的时候给绊着了,鸡也不知道扔去了什么地方。」
这次连赶车人都跟着大笑起来。泙山这才明白薇先前塞给自己的战利品里为什么只有几大丛蘑菇,原来是如此一番惨剧的结果。他用筷子尖头挑起碗中汤底的一小块菌肉,吃起来有些寡淡,但香料作用下的味道终归还可接受。舌尖划过带上了弧度的唇边,不只是食物带来的满足,至少薇带着些许温度地称呼了自己,可真难得。
什罗薇脸色微红地蹙着眉头,又想不出辩解的词语来。
于是一抬眼看到正对面泙山这副怪表情,与平常时不苟言笑的冷漠面孔不同,像患臆症的不可救药者盯上了面前的一瓶花。
「你别看他这样。」安槲插言到:「泙山大臣总是如此, 在饮食上从不挑剔。」
「还记得之前和你讲过杂食动物的十六样分类吗?」
「记得。」薇向安槲投去询问的眼神,见他望着泙山茂坐着的一边。
「那个是第十七样。」
师生二人同这穿着大衣并被称作杂食的动物喧闹一团,笑语沿餐后散步的原野小径漫上两侧的围拢的山。这群旅人组成黑色的一小块斑点在绿草地上缓缓前进,被簇拥在中间最活跃的是什罗薇明黄色的短披肩。穿过叶片开始转黄的树林,乌黑的古刹巍然出现在他们背后的半山腰上,据说那是三百年前若罗国南下攻打镡庭一朝时的点将台。古将台大门紧闭,檐下挂了最近样式的新国旗,门前已然成了长泽渡内城居民赏景作欢的地方。若罗变成了北枵;镡庭变成了南桓,长泽渡的人们顶着泙山茂那样的杂姓操忙着自己的生活,从外城的某扇窗边眺望里须槎行宫的金顶。或许再也没人惦记着战争,这让分尽手头利益的贵族们大为头痛。
安槲脑海中突然闪过泙山桢的名字来,这位未曾谋面的老人看来也是主战派里的坚定先锋,名曰将军的他与党羽们配合,如劫掠船队一般地在朝野上下横冲直撞,大小职位皆任由其摆布。若是有心发难,散逸如二十二阶阁院长也难逃其手。他将双眼凝滞在面前泙山茂的下颌上神游,身下坐着的小船缓缓离岸,侧舷上泛起满湖绿水的清波。他看见茂的轮廓分毫明了地框定在古刹剪影中央,一刻也不得逃离。
「他是薇和茂的父亲。」安槲思索着,抓着船板的双手不动,溅上了薇与杞生推船入水的桨花。
(九)
长泽渡是从西北面被须槎山环抱其中的,从古将台门前高湖里淌下的溪水将山前的平原分割成了一零一整两部分,分别演变成了今天的外城和内城。这些纵横交错的水流曾经作为货运船道联通起那时还没有宫城的整座城市,古时甯王朝治下的巶人和若罗边民通过它们划着小舟互通有无。起始自须槎山腰的泛舟线路大概就是为了勾起游人这样的想象而存在的,然而与其假想着那样的图景,划着木船顺流而下的安槲和泙山茂更多关注着另一只船上的薇。
泙山脱下外套卷好放在一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托腮道:
「以她的水平,放在你们二十二阶阁可还合格?」
「现有的底子还算了得,至于更进一阶的培养,我们也还在推进。」安槲摇着桨答。
「噢。」泙山随意应和道,若有所思。
「安槲同学,你们校长一职的权限中有没有什么能够把学生安插进海军中上层的手段?我是指无论从法理上还是执行上,越直接越好。」
摇船的手猛一哆嗦,无数涟漪从船底一下子散开,振荡着安槲紧急停止运转的脑波。
「你看」泙山彷若无事般地继续这个话题:「芙蓉琴号的那位老提督现在终于成为军队的领头羊了。据我所知,那位当下正在十万火急地物色新一任接班人。别一脸不可置信,安槲同学,我这个弃子是入不进他的眼的。」
泙山家父子不合的事,至少在长泽上层人的口中算不上秘密。话虽如此,眼下突然从颓闲数日的茂的口中提起,还是令上一秒还悠哉赏景的安槲感到不明所以。这且不算如此要命的问题被与刚满十七岁、尚不知何为政治的什罗薇联系了起来。来自内心莫名之处的力量压着他向前挪了挪身子,期待起对方的下文来。
「安槲同学,你可知道如日中天的老泙山提督私下里最珍重什么?」
「小薇?」
「不错,机件生加十分。」泙山茂随口调侃,此时的他思辨万千,眉宇间寸寸洋溢着潇洒自信,如同被人偷换了近日里鲜少振奋的魂魄。
「那么好玩的要来了。想象一下:老泙山大人某天起来,在书房桌上拆信时看到这么一句:「芙蓉琴提督敬启,现向您推荐高级副官一名。」字迹一如既往地漂亮、用高级墨水,一看就是幕僚团亲信们的手笔。我们欣喜若狂的大人于是一溜烟到了船上,并在舰桥上见到他梦寐以求的情景,小伙子言谈优雅身姿干练,每一根头发都按照老头子的喜好生长。
就像这样……」
泙山茂一下子站在船板上,小舟跟着剧烈摇晃起来,他不得不伸手努力保持平衡。然后挺直腰杆,竖起衬衫领子来模仿被海风吹起的水手制服。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骄傲地扬起,咬紧牙关从耳后牵出两道夸张的筋腱滑向锁骨深处。
「要是有帽子就好了。」他略有尴尬地说,这句声音略大,正与杞生同船拨桨的什罗薇闻言迷惑地歪了歪头,不明所以。
「知道了,就照比你还好看的样子想象。」安槲说。
「安槲同学。」
「比你稍差点。」安槲改口敷衍道。
「嗯,差不多就是了。」泙山坐回席上作满足状:「既然这样喜欢,请人家到府上赴宴总是不免的,初入上流的这位于是照例带上了恋人同去,老泙山一看可不得了,正好是自己如假包换的亲女儿。」
「泙山同学。」安槲摆出啼笑皆非的表情,没想到话题最终来到这样奇妙的方向。
「重点是,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重点是」泙山答:「提督大人有了称心的后生,许配婚事是很正常的,更不要说他拒绝不了薇从小到大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我们想,联姻是一定会发生的,薇会在军官圈子里享有独属于她的话语权,没人会猜到你安槲在其中的影响,学院派有什么可诉求的呢?做着最高酬劳又最受尊敬的工作,自然不会掺合到我们这样肮脏的事业里来吧。我们要做的只是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年轻、优秀、出身好——这种家伙在你们那里大概遍地都是?」
「这是不假。」安槲说。「然而我们两个何以如此专断地安排薇的事情呢?」
二人陷入了陡然的沉寂,似有若无的风横吹过来,夹着邻船划桨远去的水声。
「安槲同学,北枵是一个奉行贵族政治的国家。在铜墙铁壁的权力集团里利用姻亲关系插入外来的影响力,这是最基本的做法。你想在大会厅里正大光明地凭选票对峙,或许在你游学时暂居过的陵川和玄洲行得通,但那毕竟是南方的规则,回到这边可没人奉陪。虽然不愿意承认,我们和他们的差距可是远非一条国境线所能划清的。」
安槲思索起来,不觉间松开了握住桨杆的力量,视角开始跟着打横过来的船体天旋地转。他努力捋顺所听到的一切,最可怖的巨头、最寄厚望的学生和不知怎么突然变得果决起来的泙山茂搅在一起,思绪也跟着越发杂乱起来。泙山茂把问题的焦点引向什罗薇,然而抛开这个意外结识了自己的姑娘,茂的敌手是泙山桢,而那家伙的企图是战争。说到底,战争几乎是以整个国家为注的赌徒行为,区别在于胜利时的果实由权贵独享;战败后的追责却人人均摊。受蒙蔽的多数人终究是被放任着回到弱肉强食的法则下,踩着同类的躯体求生,如此被夺走一切。他承认泙山茂的所言不失为破局之法,却不可自控地愠怒于将薇视为棋子的行径。什罗薇应有其自由的权利,包括但远不限于「进入二十二阶阁」这样单一的诉求,这是他在境外一切开明国度所受教育的倡导。
但安槲不是书呆子,他知道理想的高点只有一个,现实的谷底则深浅不一。若要真正问及什罗小姐有关未来的种种,又是否被回以搪塞和完全的茫然呢?白裙带上挥洒激昂的抗议口号,究竟是不是寄托着少女绮想的刺激玩闹,怕是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总不能想当然地把孩子当作任凭摆布的玩偶。他应当与什罗薇彻底探讨这个问题,过程可以很长,但那是小姑娘通过入学考试之后的事。
「是我说得太唐突了,不好意思。」泙山茂补充道,似乎是敏锐地觉察了安槲情绪的微变。
船在入城之前开阔的水面上转了个身,改由泙山茂在船尾作主力,飞快地追上了领先不少的薇。尽管她划得很卖力,杞生也给予最大的配合,可终归不能与做过水手的茂相比。安槲眼中的泙山茂娴熟地半握桨杆,彷若对每一道水流的去向都早已了然于胸。面前人在十四庭宅邸的夜里为了薇的事向自己道谢的场景猛然浮现,安槲发现自己竟开始怀疑起对方当时情绪的真实性。以他高居财务大臣之位应有的城府,是否会在一副假意的伪装下做出明知其它人选却硬要牺牲这个异姓妹妹的选择呢?几乎无从推测。
「泙山同学,你在骗我啊。」安槲自语。
先前还自认独立于权谋漩涡之外的安槲就这样被卷入了乱流中央。他感觉近几日在泙山宅里饮下的每一滴茶汤带着不可抑止的排斥在体内震颤,泙山茂的世界逐个部分地侵入自己的生活,流淌着它冷冰冰的光辉与泥泞。他又想起泙山茂站在古将台门前的画面,他黑衣的轮廓于高瓦乌漆中溶解,似乎注定要成为那里新的主人。薇的出现是否也是茂以复杂手段从中作用的结果呢?他实在不愿意猜想下去。
大概是觉察到自己开启了错误的话题,泙山茂朝他生硬地笑笑,安槲不应。
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即将发生。
船闯进闹市外围黏湿的空气里,屈居于里须槎行宫尊下的偌大城市分泌着金粉银脂掩去人们的面庞。不知立场、不知目的、暧昧着对亲人和敌人的态度、掩映着真正所想的泙山茂,对于区区一芥教书人的安槲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旧时代在其弥留之际挣扎着试图延续它对一切人与物的控制,再借其代言人之口以种种名义四处宣扬。对于这样的事,安槲从不选择认同。他有些扫兴地托着腮,转头再度望向叱罗薇,后者在江流中心与水浪搏得气喘吁吁,正把桨杆横搭在膝上,仰头眺望山脊线上的云霞。漫天粉红色的柔光将她的倒影一次又一次地溶解在水里,好像躲在流云背后张望的千盏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