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ākù

[蓝地] 晚陌 织痕

我是晚陌织痕,出生在紧邻南部海岸的奈歌特,来自一个世代以造船和航海为生的家族。当然,住在这个国家的人往往要学会与海洋打交道。奈歌特和其它沿海的城镇一样,除了船员市场,你也总能在街道上和酒馆里、当然还有码头上找到大批经验丰富的水手和渔夫。

向海洋索求财富看似比向这片狭小的大地更容易,其实不然。出远海者常十不余一二。但是如果你肯尝试去冒险,搭上生命也在所不惜的话,海洋还是会很乐意给予你丰厚的报酬的——这是我祖父在我小的时候最常说的话,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我的家族里,大概从我算起正好是十代以前,曾经有一个勇敢的水手决定去走一条遥远的航线,从东方的蓝地群岛绕过北部的海角,到达大陆的西方,到那个长久以来只在传说中被提到过的“日落之国”去。当然他并没能找到所谓的“日落之国”,不过他却发现了一条安全的通往大陆最西边桑越群岛的航线,那里坐落着神秘遥远的桑越王国。而他的好运则保证了他在接下来的航程中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故乡。

然后,就像我们都会想象到的那样,他带回来了大批来自那里的货物。它们很快就被抢购一空,他本人也因此发了大财。不过他并没有像一般的水手那样马上就在酒馆和赌场里把这些财产挥霍一空,而是聪明地选择进行投资。我们的家族也从此发迹。而我们不仅会每年祭奠这位可敬的先祖,并且将他伟大的航海壮举也延续了下来:虽然那条航线因为过于遥远而难以定期航行,但是每代人都至少要有一个人带着船队去走一遍相同的道路,为家族带回相同丰厚的报酬。

而我便是我这一代人负责重现航海壮举的人。最开始的时候我身体强健,似乎一直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几乎不知疲惫为何物。于是很快我便爱上了大海,爱上了清爽的海风,和虽然沉重、但却能充分活动全身上下的筋骨的航海工作。我享受船只在海浪中的起伏,也享受在航海之余和水手们一同在船舷边钓鱼的闲暇时光,还有将这些海洋的馈赠封装到木桶里时,因为丰厚的收获而感受到的欣喜愉悦的心情。在出发之前我满心欢喜,认为我将一生生活在波澜壮阔、闪烁着蓝宝石和翡翠的光芒的海面上,却全然不知海洋早已为我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命运。

旅途的最开始十分顺利,我们避开了海上的漩涡和风暴,顺着季风的指向,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地向目的地驶去。但是当我真的到达异国的港口时,我发现自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疲惫感包围,我几乎没有任何精力去考虑货物的买卖,最终竟然病倒于此。

当时与我同行的还有我的一个舅舅和我的一个弟弟,他们见我的病情没有好转,认为我没办法再上船回到蓝地群岛。于是万般无奈之下,舅舅让弟弟带货物先回蓝地,自己则留在这里照顾我。这样一来哪怕我真的死在这里,他也能用木桶和鲸油装着我的遗体再经海路回到蓝地,使得我不至于要在他乡下葬。

海洋似乎也不希望直接把我转交给死神。在弟弟和船队离开的一周后,我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起来,只是身体还是十分虚弱,没有办法和过去一样在船上做重体力劳动。但我并不想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床上静养,于是在我恢复了基本的行动能力以后,我便进一步探索这个异国的港口,还有其周边的城镇。很快我便发现了一个新的兴趣:服装设计。这个国家的服装和蓝地的完全不同。他们的服装不论男女都有白色蕾丝装饰在袖口和领口。最华丽的男装很少见长袍,却几乎都是上衣和裤子分开设计的;而女装虽然和蓝地一样同样被连衣裙主宰,但多出了很多复杂的设计:华丽的硬质腰封,长筒手套,衬裙,裙骨……其中很多是我在蓝地的时候根本没有见过的。

考虑再三后,我下定决心找到了当地一位最出名的裁缝,用手里剩下的蓝地特产——主要是一些冰丝布料、彩红丝线,还有珍珠制成的工艺品,当然还有银制品和金制品——先是买下了他手中大批存货,然后便在他的指导下学习这里的服装设计。按照他的说法,我交的学费至少相当于他五年的收入,可能再加上蓝地离这里也确实十分遥远,他便能毫无顾忌将他掌握的一切技艺都交给了我。

两年后,弟弟带着船队再次来到了这个港口,这是我该回家的时候了。然而这一次被封存在鲸油桶里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舅舅——他在不久前因为一场高烧突然去世了。

当我们终于重新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时,整个奈歌特都把我们视作凯旋归来的英雄。终于在将不幸辞世的舅舅下葬后,家族里很快便商谈好了接下来的事情:由身体强健的弟弟负责港口商运和造船厂的事务,我则可以专注于将自己学到的服装设计发展成新的生意,家族也将给予我最大程度的支持。

而接下来我便是这样做的:首先我在奈歌特开办了第一家销售桑越风情服装的店铺。因为新做的服装都是使用的蓝地本地的材料,成本十分低廉的同时又富于新意,几乎在一瞬间就打开了销路。同时,我又沉迷上了奈歌特的传统砂画,工作之余我会一直坐在画布面前,面对这些作为颜料的砂子,思索万物的色彩。

就像这样,我平时在奈歌特经营服装店,偶尔则去娜科雅这样的大城市商谈生意——在那里我的客户主要是蓝地的大贵族,他们很喜欢异国华丽繁复的服装风格。今年秋天,我在娜科雅谈完生意后回到奈歌特后,偶然从一个出身淑克艾朋友那里听说到了淑克艾在办传统节日庆典的消息:

“淑克艾,那是哪里?”

“你真的不知道淑克艾?它就在奈歌特往北大约十公里。你过去一次都没去过?”

“我还真没去过那边,反倒去过几回娜科雅。”

“那我建议你这次一定要去看一看,那边现在在办祭典庙会。而且今年据说是为了纪念这个庙会设立二百周年,会办的特别盛大,所以……”

“所以会有很多人来?”

“没错,到时候那个小城会是人山人海,客人络绎不绝。无论你想卖砂画还是服装都不愁找到大批买家。说实在的,你要是想清空一批你的服装库存,我绝对建议你带它们去那里试试运气。”

谈话渐入佳境,我放下了手边的茶,仔细倾听着他对这个不寻常的节日的介绍:“淑克艾是以疗养胜地闻名的,总有大贵族、富商、其他身份显赫的人来到此地,所以很多优美的商品在那里的销路都特别好。只不过那里确实太小了,可能不足以引起你这种个体户的注意力。”

“那怎么会,只是我过去一般只关注沿海的商路,毕竟我家里主要是靠船而不是马车运货的。请继续说说那里的情况。”

“既然你感兴趣,那我可以很自信地说,你只需要带着你想卖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海边的特产,甚至是直接从外国进口来的货物去那里,他们会设立专门的临时摊位给商人,你只需要去申请一个就可以在那里合法经营了。当然摊位有租金不过并不贵。”

“嗯……我有想法了。”

“这次你想卖些什么?”

“我这次不带太重的货物:那些我们只习惯靠船运。这次我带着桑越,也就是所谓‘落日之国’,这样风格的服装,以及砂画工具过去。可以租两个摊位,一个摊位卖服装,另一个摊位卖肖像砂画。这些都是我们奈歌特的特产——不如说是我的特产:尤其是服装,它们都是我亲手设计出来的,在整个蓝地你都找不到第二个相同的设计。”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我敢保证只要你肯多带些服装,你就能大赚一笔。”

“但是我这里也没有那么多啊。”我苦笑着说,“不过借这个机会,把我的名声在淑克艾传播出去也不错,顺便,还可以带着学徒们好好学习一下。”

于是我很快选好了几名平时我最看重的学徒,告诉了他们自己准备带他们去淑克艾的祭典经营摊位的计划。为了能给他们和自己都留出来一些时间参加祭典,我特意多带了一些人,准备到时按轮班的方式经营服装和砂画肖像的店铺。

尽管我们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但我们还是低估了游客们的热情。从祭典的第一天开始,我们的两个店铺几乎都没有停下来过工作。不少游客,尤其是少女们几乎都会在我们的店铺前停留一阵。哪怕没买到合适的衣服,也至少会给自己留下一张砂画肖像。

像这样我们的存货很快就见底了,甚至连砂画用的颜料都快用完了。很快时间就到了祭典的最后一天,我和我学徒们上午便撤下了摊位收拾好了行李,然后赶在祭典结束之前也总算是享受到了一个尾巴。

“请问,您就是晚陌先生吗?”

正当我在淑克艾一条靠近钟楼的街道上散步时,一名留着棕褐色短发的少女突然急匆匆地小跑到我面前。我感到有些惊讶,毕竟我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带着蓝色边框的长方形眼镜,身着蓝白色格子长裙的可爱的少女,可她却待我如熟人,直冲到我的面前。

我不禁打量起她来。她大概是十八岁出头,和我手下的学徒差不多一样大,是青春正盛、身姿即将完全绽放起来的时间。她的长裙虽然使用的是一种朴素的布料,但是十分干净整洁;而她的眼镜带来一种文静的气质,和她洁白的面庞与懵懂的表情完美契合。再加上她的身高高挑,是完美的八头身,竟令我当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邀请她来奈歌特当我的模特。

不过我很清楚这人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想必她应该是我的下一位顾客。

“是,我就是晚陌织痕先生,来自奈歌特的画师。这位小姐需要我帮助吗?”

“是……是这样的,”少女显得十分慌张,她的目光也飘忽不定,一直在我的双眼和我的背后之间切换,“我希望从您那里订一张砂画……是给我的朋友的。”

“噢,”考虑到眼下的行程我有些犹豫,“那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的那位朋友?”

话一出口我就感到了一种异常,因为真正需要画像的人并不在现场。而这往往也是蓝地式的委婉——就像我过去也时常做的那样。但是,是什么原因呢?又难道说面前的这位少女是希望我给她残疾、病重或者是已经去世的朋友画像?所以为了不败坏祭典的兴致,她才会偏偏选择在这个不凑巧的时间来找我。祭典这段时间里我几乎一直待在摊位,很多当地人都认识我,还在我这里定制了画像,想必这位少女也在当时匆匆经过摊位的人群中吧。

“我的朋友,”少女刚刚开口便神色慌张地望向了身后耸立的钟楼,“她现在在钟楼里值班,我带您过去见她吧。”

“在钟楼值班?……那她是?”

“她和我一样都是钟守。”

“钟守?”这单词似曾相识。

“就是钟楼少女。”她说。

“这还真是有趣。”我想起来了。原来每日的钟声正是这样,让她们一次次亲手敲响的?生于蓝地却不知此事,我对生活的关注可能需要再上点儿心了。

想到还能趁着离开之前参观下这个据说拥有彩色花窗制成的精致表盘的钟楼,我的兴致也更高了。

“在蓝地的其它地方,我听说很多钟楼也是由我们这样的少女负责管理的。”

“是吗,不过我过去很少会专门去钟楼造访……”

钟楼离我的位置竟不远。很快我们在随意的交谈中就来到了它的正门。这座钟楼理论上应该也有不短的历史了,但外观上确实宛如新建,显然是得到了很好的维护和保养。它的外壁颜色是一种米黄色,配合着柔和的橙红色镶边和铁艺,与黄昏的远景十分协调,就好像这里本来就应当有这样一座建筑一样。钟楼顶部阁楼的尖顶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就像是砂画里的金黄色颜料那般明亮且透彻。

“请允许我做下自我介绍,我是小新岛帆,是淑克艾本地人,现在正在做这钟守——钟楼少女的工作。”

少女稍稍前倾,行了一个提裙礼,然后为我打开了钟楼的正门。

“我负责白天的工作,我的朋友负责晚上的。她叫炉羽静约,是我的结友。”

“结友吗……”我小声感慨道。听我祖父讲,在桑越的时候,他常与他们提起这只有双生花教辐射的地区才有的独特民俗。在那里,类似的民俗只有所谓的女伴,不过女伴更多是一种主仆的关系。相比之下,蓝地的结友关系实际上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婚约。生活在蓝地的人对此习以为常,而从未深考此中特殊的羁绊。

“所以说,因为你的朋友马上就要负责敲晚钟,所以她不能下来见我?”

看来之前的考量可能是错了。这位小新岛小姐刚才可能只是因为与陌生人对话过于紧张,所以才令我产生了一些奇怪的联想。钟守的工作虽然轻松,但是对守时确实是实实在在的考验,如果这位炉羽小姐为了一张砂画画像就丢下手头的工作,那我不仅不应该为此兴奋,反而要责备她过于缺乏专业的工作态度才对。

“钟楼里面可能有些黑,还请您紧紧跟着我。”

说着她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手——在我与她双手触碰的瞬间,我感到某些遥远的回忆正在苏醒;但我感到她的手有些粗糙,不像来自权贵人家——带着我一同走上钟楼内部的回旋楼梯。这些楼梯并不陡峭,甚至像是经过特殊的设计一样,每一部都正好适合我和小新岛迈出的步伐。。

短暂的步行后,我们便来到了回旋楼梯的尽头。在那里一道铁门拦住了我们。

“就是这里了。”

帆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我便跟在后面一同进入了一个被像是煤油灯一样的金黄色灯光覆盖的狭小的房间里,这里便是钟楼的核心部分,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钟楼编钟的键盘放置在房间正中心,只给我们留下了四周可供两人并排行走的走廊。而在走廊的一侧还放着一张桌子,一名少女安静地坐在后面,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双眼低垂着不知道在注视着哪里。见到我们进来之后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刚觉得有些奇怪,想要上前向她打招呼的时候,才突然注意到一丝异样。我反复确认,发现她并不是活人,而是一个做工十分精细的人偶:只有当你走到近处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她似乎有些肿大的手指,略显粗糙的皮肤和横穿了整个脸颊的缝线。但是她的眼睛——可能是用玻璃球做出来的——如同红宝石的光芒,为人偶增添了一丝神秘,以及一种竟然存在于并非活物的人偶身上的少女独特的魅力。

我一时惊讶于人偶精细的做工,不知该如何评论才能充分表达我想要为之赞叹的心情。人偶留着长发,刘海微微遮住了它的双眼,在金黄色的灯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种鲜艳的橙黄色。我看着人偶如同溪流一般顺滑的发丝,想要伸手去触碰,但还是出于对礼貌的考量而停下了动作。在这个瞬间,我也感觉到一道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伤口又一次被撕裂了,一股轻微但直击心脾的阵痛带给了我一种冲动,一种想要战胜命运的悲惨和悲伤的结局的冲动。这种冲动是我很久以来都没有体会过的。

待情绪稍稍冷静下来,我又一次试图寻找真正的炉羽小姐,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看到这里有其它人,也许我们要找的炉羽小姐真的就是眼前的这一位?

“她就是炉羽小姐?”

我看着这个精致的人偶还是无法下定决心,难道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还藏着一间密室?对于历史悠久的钟楼来说这也并非不合理,因为早些时候的建筑师经常会在建筑中设计密室作为藏宝阁或者遇到战乱时的临时藏身之所。

“对不起!”

小新岛突然跪了下来,带着一丝哭腔大声喊道。

“小姐,请问您这是……”

小新岛小姐的行为使我更加摸不到头脑了。我看了看这个做工精致的人偶,又看了看瘫倒在地面,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少女。

“我欺骗了您,炉羽……已经去世了。”

“她去世了?所以这个人偶是?”

“这是我的拙作。……她半年前就去世了。”

听到这个回答,我先是再度对自己最初的直觉产生了信心,又马上看着人偶重新陷入了沉思。人偶的服装典雅不失华丽,其做工和保养都十分精良,与小新岛小姐朴素的着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它的褪色还是在暗示着它和钟楼本身一样似乎都经历过漫长的岁月。我又看了看小新岛,她的情绪显然因为悲伤已经快处于崩溃的边缘了。我赶紧扶她起来。

伴随着极度的悲伤,她还是坚持着向我说明了她的故事:她最开始就住在淑克艾,但是后来她的父母,以及母亲的结友结夫全都因为一场瘟疫去世,她只好投奔娜科雅的远房亲戚,中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她的叔父决定收留她,还帮她在一家做人偶的商店找了一份工之后生活才稳定下来。

正是在这家商店,她结识了同时也在那里工作的炉羽小姐。炉羽小姐是店主人的女儿,性格互补的两人很快成为了挚友,后来更是在小新岛的叔父的主持下成为了结友。而正是她在人偶店工作时,炉羽小姐教会了她人偶的设计和制作。

但是好景不长,炉羽小姐在和小新岛结为结友之后仅仅两年,便同样因病逝世。

小新岛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便辞退了人偶店的工作想要离开伤心地。而正巧她的叔父被选中去做淑克艾的教堂主持,便同他又一同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并接替了因为结婚而离任的前一代钟楼少女的职务。

小新岛小姐说完了她的故事,然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

“炉羽小姐马上就要敲钟了!”

“敲钟?你是说这个人偶?”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人偶,我也顺着相同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人偶的双手突然颤动了一下,然后在我来得及惊叫之前,这个人偶整个从椅子上站立了起来,然后在原地转身朝向编钟的方向,通过地板上面的某种像是船台轨道一样的装置移动到编钟前的座椅,又一次坐下,然后抬起双手在那些连接着编钟的键盘上依次按设计好的顺序按下机械键。我的耳边顿时响起了钟声震耳欲聋的回响。我还是第一次在钟楼内部听到这响声。正当我终于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想要询问小新岛接下来是不是该把人偶放回原处的时候,人偶再次起身,将之前的动作倒序重新做了一遍,便回到了桌子后重新坐好了。

这下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人偶和她的作者了。我看着眼角还带着些许泪花的她,心中迅速萌生出了一个想法:

“说实话,如果这个人偶真的是你独自做的,那我觉得你应该马上就去开店。你不应该光是在这里敲钟,这是在浪费你的才华!”我有些急迫地望着她,“如果你乐意的话,你可以带着她跟我一起去奈歌特,我可以给你盘下一间店铺。”

但是少女对我的提议无动于衷,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请为‘她’加上宾格。……我想就像现在这样能陪着她就好了,而且我不太想在搬家去别的地方了。”

片刻的沉默后,我发现自己无法继续按捺对这个杰出的作品的好奇心:

“那我能不能问些关于人偶的问题?”

“请讲。”

“刚才她是怎么动起来的?动力源是什么?”

“唔……简单来说是内置的机械装置,和连接到钟楼里的部分。人偶通过一些机械结构连接到阁楼顶部,在那里有发条提供动力。在这里使用魔法机械是更好的,但我负担不起。当然想让人偶迈腿步行十分困难,所以我便设计了用导轨移动的简易方法,对应的阁楼上面也安装了完全相同的装置。”

“那她弹琴,啊,不是,拨动机械键的时候……手是怎么动起来的?”

“那个就是使用在手腕内置的小型魔法机械,指关节以及连接着关节的金属弦控制的。基本上市场上那些能动的人偶都是用相同的原理制作的,不过我还没见过像她这样动作精细到足够拨键的,”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得意,之前悲伤的神情也一扫而空,“就是调整手指活动的角度确实很麻烦,当时我通宵了几个晚上才用哑钟确定好了它们应该摆放的位置。”

“那哑钟又是指?”

“哑钟是钟楼的敲钟人在深夜‘敲’的钟。钟楼都是通过机械装置自动在一般的鸣钟和哑钟间切换的,这样就不需要设置第二台键盘去敲钟了,也可以给钟楼省下更多的内部空间。”

等到惊讶的心情稍稍退却,面前这些显而易见的现实困难和问题便占据了我的注意力。

“但是在这里画砂画,还是觉得不太方便。”我环顾阁楼四周,总觉得这里似乎还没有那种最常见的渔船的船舱大,“这里空间太小,而且光线也不够好。要是你能把人偶暂时拆下来运到我的住处就好办了,我只需要一天时间就能画好你要的砂画。”

她露出了一丝为难的面色,很快解释道:

“人偶当然是可以拆卸的,并且也不重,只是……钟楼这里需要人值班。”

“那能不能找人接替一下呢?只要按时敲钟就好了吧。”

“唔,钟楼的设备只有接触过的人才会用……”

我看着迟迟下不了决心的小新岛小姐,多少感到有些烦躁。但是我所感受到的冲动不会允许我放弃这个委托,它仅仅是要求我将自己的条件明确呈现出来:

“总之,你要是能和人偶一起到商会那里——我这段时间住在二楼的客房,房间面积很大,还有方便采光的阳台。而且我要用的绘画工具,还有服装也都在那里。只有在那里我才能给你的人偶画砂画。”

可能是因为自己之前略微粗暴的语气惊吓到了这位情感无比纤细的少女,之后她只是对我的各种意见轻轻点头同意,却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使得我也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致,只好沉默地一前一后走在钟楼的回旋楼梯上。

在钟楼的出口,在我想着该如何跟她谈论订金的问题时,我们看到了一名穿着黑色长袍的教士打扮的长者向我们踱步而来。他的两襟绣了双生教经。

“这位先生,请问您是?”

我看到长者的目光一时也没有离开我们——尤其是小新岛小姐,便认定他一定是她的某位熟人。

“我是小新岛北阳,是这位小新岛帆的叔叔,现在是淑克艾教堂的住持。我看她一直没有回来吃晚饭便来钟楼看看情况,您是?”

“我是晚陌织痕,是奈歌特的商人,砂画画师和服装设计师。”

“啊,您就是那位知名的画师,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你大驾光临。”

“我是来这里参加祭典的,顺便带着学徒们来熟络下工作。”“不久前我在街上散步的时候遇到了这位小姐,她希望我给她去世的朋友作画。”

“啊,那位朋友,就是炉羽静约小姐。”长者说,“帆和她是结友,她们的关系特别好。”

之后我和长者又重新谈到了小新岛的身世,长者对此完全肯定,甚至又做了一些细节上的补充,而最后又难免感慨到自己和她这十余年来的经历:

“帆过去的生活确实很悲惨,小小年纪就失去了一切可以依靠的人。好在现在还有我在,只要我这副老骨头还能撑得住,相比一切都会好吧。”

“住持老先生可莫要说笑,我看您的身体还是很健壮硬朗的。”我看着住持挺直的腰板。他口齿清晰,除了有些粗糙的皮肤以外,几乎就没有任何一丝透露出不可避免的衰老的迹象。

“但是人老了之后,做很多事情会力不从心的。”

几句寒暄之后,我们的对话又重新回到了正题:

“我决定接受小姐的请求,为她的结友画像。虽说人偶的搬运我可以直接找商会会馆的搬运工代劳,他们明天七点就会过来帮着把人偶装箱并运到我的房间里。但是现在还是有一个问题:我预计画像需要一天时间,这段时间内需要找人接替钟楼的值班。而按照小姐的说法,钟楼需要找有经验的人值班……”

“那不是问题,我可以去找退休的人来临时接管,总之会有办法的。”

住持向我保证道,看着他自信的神情,想必他应该是有些人脉和门路的。

“但是砂画几乎要画一天……想必不是那种常见的肖像,而是半身像甚至全身像吧。”

“没错,我在考虑画一个半身像,正好让她们试下我带来的桑越风格的连衣裙。小姐和那个人偶简直都是天生的模特。”

“桑越……这是何地?”

“是大陆西侧的国度,‘落日之国’。”

住持听到这里,显得更加犹豫了:

“那请问这需要大概多少……钱?”

“您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打算只收成本价,砂画本身也没有那么贵。”

我摆摆手试图让住持安心下来,但严格来说我撒了谎。最上等的砂画使用的也是最好的矿石,而且水凝胶的比例也被控制的特别低,因此其颜色会更加鲜艳且不易褪色。可惜现在我的颜料所剩不多,只能用现有的东西想想办法了。

“您看这些够不够,包括服装的租借费,一共七百淑娜亚拔。”

住持说着取出了他用了很久的棕胶浸布钱包,半拿出一沓钱币,然后用手拨弄着数了数张数,随后便塞了回去,把钱包整个交到我手上。

我下意识地把钱包往回推,但是住持执意希望我立刻拿住它。没有办法,我只好解释道:“您放心,这个委托我已经接受了。钱的问题,明天您可以和小姐一起去淑克艾大商会五栋二楼我住的房间,上面有我的名字;我的学徒也住在附近。到时候您交给他们就好。”

听到这番话,住持才缓缓将钱包收了回去。我也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像朋友们常说的那样,我像是贵族那般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也时刻注意各种行为是否合乎礼节。虽然我也是个商人,但还是希望能够以一种更加体面的方式进行交易。

“那就拜托您了,我只有帆她这一个侄女,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这时夜幕已经开始缓缓落下,但是还没有到那巍峨钟楼的魔法灯亮起的时间。我看着住持和小新岛小姐一同依偎着走向一条似乎看不到终点的道路,那条道路越向前便愈加昏暗,最后似乎是通向一个深不见底漩涡,如同大洋上的海怪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似乎马上就要把他们吞噬下去。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般不祥的联想。

第二天一早,住持便来到了我处,小新岛小姐则因为在和搬运工人一同拆下人偶并给她装箱要更晚一些才能到。处理完和订金相关的事情之后我便给学徒们又放了一天假——由于这次的祭典前来拜访的游客人数远超预期,市政府临时决定将其延长三天,商店街的店铺的生意也不例外。不过我们并没有像一般的商家那样多预备出货物,反而在此时能够以一种真正的游客的心境来享受周遭的一切了。

但对于我而言,眼下更关心的是即将要在我手中诞生的作品。

自从学习砂画以来,我心中便怀揣着有朝一日能够绘制一幅大型作品的梦想:比如说我最熟悉也是最喜爱的海洋。我想要画一艘雄伟壮丽的大帆船在风浪中披荆斩棘地前行,哪怕是海怪都不能阻挡它丝毫;我也想画波澜壮阔的历史中,被我们所有人传唱至今的海战,勇敢的海员单手持枪,另一手握着缆绳摆荡到敌方的战舰上浴血奋斗的场景。只可惜我的技术还不足以完成这样的大场面,现在我只能一边继续着我的工作,或者说是生意。一边自己,也许将来可能还会请来更加精通砂画的人来拜师学习。

考虑到住持在和小新岛小姐吃过早饭后便匆匆过来,现在口渴难耐,我便招待他在商馆的餐厅喝茶:

“所以,今天的敲钟是找谁替班的?”我想起昨天让她十分为难的问题,就顺带在席间提问。

“我昨天晚上回去之后马上就去拜访了前一任的两位钟楼少女,她们是结友,住得很近,只是因为各自都结婚了,才按照传统的习惯退休了。我把帆的情况向她们解释过后她们便同意了。”

“但这不会触犯禁忌吗?”我问道。

“哪怕是神明,面对这种情况想必也要宽容吧。”住持的面容随着话音浮现出了一丝深层的沧桑与悲凉,使得他似乎在这个瞬间衰老了十几岁一般,“她们一听说帆终于找到机会给静约订做画像,马上就答应下来了。”

“原来如此,”我啜了一口茶,心里想着那个精致的人偶,“为死者作画不论在哪里都是庄重的风俗啊。”

“这么说来,您在奈歌特的时候也为死者做过画像?”

“当然,”我随便拿起一块茶点送到嘴里,“甚至有些时候还会有人请我为死者设计寿衣。为了表达对死者的爱,他们真的是不计成本,但凡我有任何质量上等的材料都会想买来用。”

意识到这句话可能会令住持误解,我当机立断抢先做出解释:“不过我并不是要拿这次给静约小姐的委托做比较,只是这次的委托实在太特殊了。在奈歌特的时候,这种委托我一般都是对着刚去世不久的人去画像或者设计服装的。”

“唉,静约小姐也实在是可惜了,那么年轻就去世了。她甚至还没有机会来淑克艾看看这里的祭典,你知道我对那孩子的性格喜好也很熟,我敢说这里绝对会有不少她喜欢的东西,她怕不是会直接买下一整个店铺!”

“说来也是,祭典上我看到结友们成双结对,比在哪里见到的都要多。这里还有那么多卖服装和精美的小饰品的商店……”

这时我听见商馆大厅的方向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很快我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高挑的身影。

“早上好,你终于来了。”我从扶手椅上起身走向我今天的模特,“一起来喝杯茶?”

小新岛小姐摇了摇头,看着她略微泛着红晕的腼腆的面庞,我知道这里我不去强求她才是照顾她的感受。考虑到这一点,我便暂时将她留在这里,向住持示意了下便去指挥工人们将装着人偶的木箱搬运到我的房间里。

没过多久,我听到小新岛小姐和住持似乎发生了短暂的争论,但正当我准备去了解情况的时候又迅速归于平静。这之后住持依旧是一脸和蔼地向我道别,而小新岛小姐则来帮助我进行作画之前的布置工作。当然我清楚她的心思,她并不希望任何人触碰她的人偶——她的结友。

终于,在我和小新岛小姐将人偶和我的画布都布置好之后,我才有机会再次仔细地观察了这个做工精致的人偶,还有旁边这位面容更加精致的少女。这时我才注意到昨天在钟楼里,那昏黄色的灯光的烘托效果:人偶的头发实际上是红色的,可能是这位少女在生前将它染成了自己最喜欢的颜色。而人偶的服装和她的面庞相比则显得有些简陋,可能昨天我还因为她能够自己敲钟而感到惊讶,在当时并未注意到这一点。而少女穿着和昨天相同的服装,这些使我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情。

“我这里还有一些服装,应该适合你和你的人偶。”我放下画笔从座椅上站起来,“我去叫下女仆,之后她会带你去旁边的房间换下衣服。”

“但是……织痕先生,”她连连摆手,“您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我实在不敢……”

“那这次你就当是在帮我的忙吧,这是十分重要的。”我也摆手说道。然后我思索了一下:“实际上我打算把你也一同画到砂画里,你应该趁这个时间想一想自己要和静约做出什么样的姿势。”

唯独这次我实在没有办法迎合小新岛小姐的情绪做出妥协,因为此时我已经把她和她的人偶全部视作自己的模特,而为了这个画像,我认为很有必要让她们换上我手里剩下的服装样品——其中正好有两件相同款式的连衣裙,颜色一红一蓝,刚好适合她们。这种款式的连衣裙有着桑越风格的繁复蕾丝花边装饰,但同时也伴随着蓝地风格的装饰纹样。这种混搭服饰制作起来虽然十分耗时,但却永远都能为它在蓝地找到合适的买主。

小新岛小姐是表里如一的少女,当她看到这两件设计精美的连衣裙之后,便再也无法推脱了,于是我便趁机让女仆们带着她,以及人偶一同离开去换上她们的新衣服。小新岛小姐的眼神几乎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连衣裙,想必这时她也终于理解了我执意让她换装的理由。

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对着空无一物的画布,只觉得心中有万千思绪正在奔涌而出:我想到了自己在离奈歌特不过几十海度的地方遭遇了异常强烈的风浪的那一夜。

按照以往的经验,近海在半夜并不会那么躁动,因为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过了涨潮的时间了。可是就是在那一晚,我感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奈歌特发生,它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以至于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回去。如果这个时候我的背后长出了一双翅膀,我也一定会不惧风浪直接一路飞回家里。

可惜的是这种浪漫的想象并没有解决眼下的问题,船队因为海浪几乎全部抛锚,从弟弟的船上传来的灯语也告诉我,他准备就这样在开阔的大洋上停留一晚了。

但我心急如焚,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我披上了一件外套,拿上提灯就冲出了船长室。

我一路跑到掌灯人值班的平台上,临时接管了他的位置:

“我们……必须……回去!”我用灯语做出回答。

但过了很久我也没有见到他的船只的回信,好在他的船长室里还有亮光,这就意味着他们全船人应该并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只是可能因为风雨而未能看到我发出的信号罢了。

“至少也得找到一片有遮挡的锚地。”我取出别在腰间的望远镜自言自语地说,与此同时风浪也越来越大了,我似乎感到这艘船正在被海浪推离下锚的地点。

“快告诉其它船,我们走锚了!”我当机立断做出判断,然后又一路冲到了大副的值班室,这时候他也察觉到异样了。

“船长,我们要不要再下一个锚?”

“不,我们应该把所有的锚都收回来。”现在船舱的晃动已经十分剧烈,我和大副不得不抓着什么东西才能维持稳定,“你去通知所有水手让他们立刻到各自岗位上待命,我去管船舵!”

等到我再次到甲板上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从船队旗舰的“鳗影”号开始,一直到后面的“爱珂”“鹰海”“心岛”,乃至于其它船上不断地传来了报告他们走锚的灯语。这场预期之外的风暴,也许是承载着海洋的意志,想要把我们驱逐出这片海域。但这也正给了我一个加速返航的机会。

“船长,它们也都走锚了,接下来要做什么?”掌灯人回过头问我。

“要做什么,”我吼道,“借助海浪向前航行,直到找到一个安稳的锚地!”

船只的摇晃愈加剧烈,我的精神也随之更加振奋。虽然热病夺走了我大部分的体力,但是它夺不走我长久以来,享受着和风暴对抗的勇气。

“来啊!”我把着船舵向这狂浪吼喝,“倒让我看看你全部的力量!”

海浪不断翻滚,抬起到逼近天空的高度后又猛然坠下。而在风暴的尽头,就是我在奈歌特老家的宅邸。但是这两幕场景之间并没有什么衔接,我的船,我周围的海洋一瞬间便被家里富丽堂皇的客厅所取代了。

我和弟弟并排站在一起,前面是来迎接我们的父亲,母亲,舅舅,舅妈等全家的亲属,他们现在都聚集在这里。只是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他们确实为我们的归来感到欣喜,但同时在眉宇间也夹杂了不容忽视的悲伤的情绪。

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有一个人并不在这里。我忘了向家人们打招呼,忽视了周围的一切只想找到那个人:

“她在哪里?”

我几乎整张脸都快贴到父亲身上,使得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父亲迟疑了一下,最后像是吐露一个被仔细埋藏的真相一般语气十分低沉,“你现在过去的话,也许还能见到她。”

于是我便开始了奔跑,但是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剧情缺少了关键的人物和场所,然后这种深深刺入我内心的急迫感和不安使得我完全无法对它的真实性提出异议。

她……是谁?我为什么这样着急要去见她?

等到小新岛小姐和人偶都换好衣服回到房间里,我的视线在那一瞬间便被她们吸引了过去。硬质的束腰和过膝的丝袜将少女婀娜的身姿从上到下完全呈现出来,精致的开合扇檐宽檐帽和蕾丝花边,还有布料上的各种花纹则使得少女们更加精美可爱,就好像是娜科雅最高档的人偶店里的展品一般——我也曾向那里提供过不少类似的服装。

按耐住兴奋的心情,我再次仔细地观察着小新岛小姐和她的人偶,却还是觉得似乎缺少了什么。直到我的视线移动到她们的脖颈,还有耳垂的时候,答案便不言而喻了。好在我昨天在祭典的摊位间散步时买回来做设计的参考用的首饰就摆在床头柜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我打开盒子将玻璃丝吹制出来的耳坠——它是由至少五条颜色各异的玻璃丝组成的,整个构成了一个奇妙的水滴的形状——交到小新岛小姐手中。

“这个请给小姐带上,还有……”

我又取出另一条项链,它中间的蓝宝石的十六个刻面和双生花纹状的金丝镶边让我确信它是出自弗拜纳扎西上的工匠,或者是他们的学徒之手。

“这个项链是送给你的,戴的时候要让它露在衣服的最外侧。”

她这次也没有推脱,按照我的要求为自己和人偶佩戴好了这些首饰。

“谢谢。”她小声说道。

“这也算是你来给我当模特的报酬了,”我开始削炭笔,这是一切画作开始的第一步,“至于姿势……你打算就这样和静约小姐并排坐着?”

她轻轻点头,这却使我觉得多少有些不满。

“至少也要再离近一些,光是这样是看不出来你和她特殊的亲密关系的。”

她又想了想,然后起身站到人偶的背后,做出一副正在为人偶梳理头发的姿态:

“这个动作的话……如何?曾经我就是像这样每早为她梳头的。”

“很好。”

一个使我满意的动作更加坚定了我创作的决心,我用炭笔很快就勾出了二人的轮廓,然后进行修正和微调。这样我就获得了砂画的骨架——在这基础上在进行上色和其它精细的加工之后,这个作品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只是她一直维持着她的动作,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

“就这样干坐着也有点无聊,不如我边画着,我们边聊些什么吧。”

看到她郁郁寡欢的样子,我觉得应该做些事情来活跃下这间画室的气氛。

“但是我的故事昨天就已经说完了……”

“随便说些你想说的,”我边说着边拿硬胶橡皮清理掉多余的炭笔痕迹,为接下来的上色做准备,“什么都可以。”

“那我可以再讲一些我和静约的故事吗?”

“当然可以——不如说,请一定要讲一讲。”我开始用黑色的颜料勾线,从这一步开始砂画就将被彻底定形,再也不能修改,所以这一步我必须极其小心,花费多少时间都在所不惜。“实际上我很好奇昨天在钟楼里,你讲的那个故事的后续。”

我尽可能委婉地向她提出了我的请求。她点了点头,毫无犹豫便开始了叙述。

“就像我昨天在钟楼里说过的那样,我的父母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的家虽然并不富裕,但是生活也曾经很快乐,直到一场瘟疫席卷了这里。我看着父母都躺在床上,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但是我却没有任何办法能使他们好转。

“最终他们离开了,我也被巡查的人带到了像是监狱的地方,在那里被关押了整整一个月。当时我还以为,难道是自己触犯了什么法律,后来我听到外面的人的交谈才发现,他们只是在对我进行‘隔离观察’。”

“隔离观察……”我有些惊异地放缓了动作,“那他们直到你的父母都去世了才来?”

“是的,在最开始的时候淑克艾没有组织起来任何援助。贵族们在第一时间就驾着马车跑光了,有能力的人也随着离开了,当时剩下的只有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人。”

帆小姐说到这里,我便想到了推荐我来淑克艾的朋友: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就是因为那次瘟疫才离开了淑克艾,从此定居在奈歌特的。

“最后,他们发现我似乎不会被瘟疫影响,于是就放我出来了。但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家了,只好跟着难民一起出发,无论去哪里都行。而在途中,我突然会想到父母在去世前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他们撑不过来,就让我去找娜科雅的叔叔。”

“这个叔叔,就是住持先生?”

“是的,因为他当时在娜科雅也是神职人员,我围绕着教堂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他。而在那不久之后,”帆小姐说到这里突然转头望向人偶,“就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了。”

这时我不再插话,只是点点头,开始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面前的作品,还有她的叙述中。

我在叔叔的帮助下,在一个小的教会学校学习了差不多六年时间。这个时候我自己也想着应该去外面工作来给叔叔分担压力,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好在娜科雅的街道上闲逛。我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因为对自己的形象没有那些娜科雅的时髦的少女那么光彩耀眼而感到自卑,我并没有去那些最繁华的街道,而是在附近规模稍微小一些的商店街和餐饮街四处打听。但是当时很不巧的是它们都不需要人手,不过现在回头一想,这才是我当时最大的幸运。

我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家过去从未听说过的“小羽”人偶店,它应该是新开的。就像您知道的那样,几乎蓝地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那些可爱的人偶,我也不例外。而在我进入那家人偶店之前我就被橱窗里的人偶迷住了。那个人偶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留着橙红色的及腰长发,还戴着一顶窄檐的草帽。

帆小姐说到这里,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中。我看到她的目光开始飘忽不定,语气更加柔和,也许此时此刻的她,真的回到了她十六岁时的娜科雅?看到她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实在不忍心打断她。便放弃了让她稍微侧身,给我留出更多日光的想法。

正当我几乎整个人贴在橱窗上,盯着那个人偶看得直入神的时候。本来面朝侧面的人偶的眼睛和她的头一瞬间都转到了我这一边,结果把我整个吓得魂飞魄散,向后重重地摔倒了地面上,大声惨叫。

几乎就在那个瞬间,就有人从人偶店中跑了出来。那就是静约,她当时笑着说:

“实在抱歉,这个人偶的机械装置应该是出了些问题,自己就动起来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

“但这人偶很好看吧,这可是我静约大师的杰作!”

“大师?”

静约行了一个提裙礼,然后十分骄傲地将手摆在她初显丰满的胸膛上:

“我是炉羽静约,是这家小羽人偶店的设计师,姑且也算是副店长。那么请问你是?”

“我是小新岛帆,现在正在……找工作。 ”

听到“找工作”这三个字,静约的眼睛顿时亮了,她仔细地打量了帆的全身,还时不时在几个关键的部位上停下来,如同在鉴赏珍宝一般:

“我看你还是很有品味的,正好我这里缺人手,要不要先来这里工作一段时间看看?”

就这样,我误打误撞地开始在这静约家的人偶店帮工,当然事后我的叔叔也替我向静约的父亲,也就是人偶店的店主讲了人情,才使我能顺利地留下来。这家人偶店实际上正是因为静约从外地的学院毕业,回到娜科雅之后想要试试自己的学习成果才开办的。静约十分热情,心肠很好。只是她的性格和思维方式……有些跳脱?她经常会去做一些一般人不会去做的事情,兴致一起就一定会付诸行动。比如说有一次我们明明只是打算在趁放松的时候去郊外的湖泊边野餐,她发现水温适合游泳就把我也拉了下去。而在那次亲密的接触之后,她开始把我留在店铺的二楼,也是她住的地方过夜。而最后……

她说到这里,眼角泛起了些许泪花。

……她说服了她的父亲和我的叔叔,并且在我叔叔的住持下,我和她正式成为了结友。

在不经意间,她拉住了人偶的右手,就像是静约小姐真的坐在那里一般。

刚刚成为结友的那段日子,可以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在那段时间里静约带我在蓝地的各处旅行,她带我参观了她曾经就读的学院,弗拜纳扎的巨港和灯塔,还有狄利岛的遗迹。旅行回来之后,我们像平常一样每日工作。但是这样的时间也仅仅持续了两年……

她的叙述被抽泣的声音取代。

“没关系,哭出来就好了。”我放下画笔,伸出未被炭笔沾染的手来,抚摸她棕褐色的短发,“这些在心中积压的情绪如果得不到释放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把人逼疯的。”

但很快她使自己平静了下来,她坚持要讲完自己和静约的故事。

静约在店里工作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就病倒了,我和她的父亲急忙带她去找娜科雅的医生,结果在诊断之后却被告知她得了痨病。也就是曾经差点摧毁了淑克艾的痨病。

后来发生的事情,实际上都能预想的到。我和静约的父亲被分别隔离观察,最后见我们并没有异样,就同样解除了对我们的监视。但是不同于在淑克艾的时候,他们不允许我去见静约,甚至不让我接近她单间病房的房门。我只能在廊道的外侧,里面都是为得了痨病的人准备的单间隔离病房,努力地试图在这些病人的喘息声中分辨出哪一个是属于静约的,然后为她祈祷。

最后的最后,他们找到我说静约小姐快不行了。作为慰藉,他们决定让我以事后一个月隔离观察作为条件,同意我最后去见静约一面的请求。而当我终于真的见到她的时候……

帆小姐的情绪再次崩溃,她嚎啕大哭着,但仍旧不肯中断她的回忆:

她和我父母当时一样,身体瘦弱的可怕。就像是当时从淑克艾逃亡的难民那样,眼窝深陷,全身上下似乎只剩下骨架。她的父亲,在我最后探望静约前对我说他不忍看到自己的女儿最后要以这一副可怕的模样辞世,就拜托我带话过去……

“是吗,爸爸他不肯来啊。”

弥留之际的静约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却几乎完全被我的抽泣声盖住了。

“请……不要走。”我眼中大滴的泪水打湿了静约的床褥。

“我也想留下来陪你,但死神是不能违抗的,”静约用她最后的力气,抚摸着跪倒在她床前的帆的短发,“至少我遇见了你,还和你成为了结友,也就没什么遗憾可言了。”

“如果你走了,我……我应该怎么办啊?!”

我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悲痛,开始痛哭起来。静约有些无奈地叹了叹气:

“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为我做一个人偶。这样某种意义上,我就没有彻底离开。而且……”

帆屏住了呼吸,想要一字不差地听静约讲她最后的嘱托:

“我是娜——科雅的人偶大师,没有一个人偶来记载我的形象算是什么道理呢!”

静约轻声笑了出来,然后抬起手拭去了帆眼角的眼泪。

“帆,多保重。我永远爱你。”

“我也是。”

于是在一切都交待妥当之后,静约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醒来。我只知道自己最后在静约的床头无法自已地恸哭,直到最终不省人事。

小新岛小姐讲述完她和静约小姐的故事之后,我也终于将砂画的线稿完成。接下来只要将颜色都填充上,就离完成整张砂画不远了。

但这是我总觉得周围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某种变化,令我感到十分不安。我反反复复在砂画,小新岛小姐,以及人偶之间确认,这才发现砂画上的人物——静约小姐的外貌好像微妙地改变了。也许是我在勾线的时候发生了偏差?可是我心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完全可以接受这种细微的改变。倒不如说,我认为正是这种细微的偏差才使得静约小姐的形象更加生动活泼,至少在我的眼里,她活过来了。

“那接下来,可以请织痕先生也讲讲自己的故事吗?……”

时光过了良久,她似乎终于从剧烈的悲痛中恢复了过来,像还没被驯服的小猫一样腼腆地向我提问。

“我的故事吗?”

我想起了自己在异国的见闻和远海上的旅行。“那就讲讲我在设计服装和画砂画之前的故事?”

“织痕先生不是从最开始就做这些的吗?”她显得十分惊讶。

“其实我最开始的时候,和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样,是一名水手。”我从人偶的头发开始准备上色,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把淡红色的颜料错调成了金黄色,只好慌慌张张地重新配制,“至于说为什么不做水手了,则要从那场航程开始说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似乎离开了这里,出现在另一个卧室里,它的装修风格和我这里很不一样。

奇怪的是,尽管四下里都没有任何人,但我一直能听到耳边传来些许声响,还是我自己的声音!这使我多少有些惊恐。于是我便想要离开这里到外面看看情况,是不是有一个人假冒成我把我关在了这里做一些阴暗的勾当。

这时我才注意到,在卧室侧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是一幅半身的肖像,同样是用砂画画的。

但是这张砂画越精美,我心中也就愈发地恐惧。因为在奈歌特,虽然人们会有请人画像的习惯,但这些画像却从来都不会被放置在卧室,而往往是在大厅。他们认为画像可以留住人的魂魄,因此画像的摆放必须避开卧室,以防人们在睡眠时魂魄被画像吸走再也无法苏醒。本质上这虽然不过是一个老掉牙的迷信,但是作为一个传统,这禁忌还是拥有着相当的权威的。

现在这一切只有一个可能,这张砂画上的主人公,也曾经是这间卧室的主人。

但是画面上的人是谁呢,她是这么的亲切和蔼,她的名字呼之欲出,就好像我早就记得它,并且无数次呼唤过它一样。

而且,那张砂画的风格是我绝对不会辨认错的,那是我的作品!

正当我准备继续观察的时候,我感到一阵突如起来的眩晕,便被吸进了像是大洋上的漩涡一般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现在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这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坐在床头,没有点燃照明用的火炬,一个人面朝着大海将自己包裹在淡紫色的柔和的月光之中。我看着纱布做成的窗帘在海风的拂动下飞舞,又一次联想到了那些令人着迷的变幻莫测的海浪,它们充满力量,也饱含美感。它们是航程中一定会等候着你的风景,只可惜晕船的人没有办法充分欣赏到它们的魅力。

我一直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了一阵,思绪始终无法长时间聚焦到一个明确的主题上,直到我的房门被打开,然后整个房间便被马上点亮了。在那一个瞬间,我甚至感到有些憎恶这驱赶走了笼罩着我的黑暗的火焰。

“哥哥,吃些东西吧,你这一整天都没吃饭了。”

我亲爱的弟弟将他手中拖着的餐盘平放在我身旁,我稍微瞥了一眼:几块白面包,干煎沙丁鱼和蘑菇,油焖贻贝和对虾,它们都是用洒落在上面的各种香料精心烹饪的;还有几瓣切开的橙子和一杯白葡萄酒,它们无论哪样对于长期出海的水手来说都是最好的饮食,因为这些餐点显然是用最新鲜的食材刚刚做出来的,它们的香气不一会儿就蔓延到了整个房间。

“那你呢,你吃过晚饭了吗?”我心不在焉地抓起了一块白面包打算稍微填下肚子,却马上又开始犹豫。

“我当然早就和他们吃过了,另外市政厅之前派来使者说,一个月以后希望再重新为我们的归来举办一场宴会,毕竟安岛舅舅他……”

“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安岛舅舅的离世感到遗憾,因为直到他咽气为之我都在他的床边。”

我又扔下了那块面包,像是扔掉一个灌了铅的炮弹一样。

“但是我……你能告诉我……我今天是怎么从她家那边回来的吗?还有我之前都在做什么?”

弟弟有些犹豫地张开了嘴,本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终于在我的注视下他才缓缓开口:

“下午你的女友出殡的时候,你去见她的最后一面,我还有另外几个兄弟也都跟着你一起去的。她的家人允许你去亲吻她的脸庞,但是你直接晕了过去,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把你一路抬了回来。”

“你是说,她……走上飞枝花的道路了?”

我的弟弟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我听说的是她失踪了。她的母亲亲口对我说的,她……是和朋友出海的时候失踪了。”

“但是,哥哥,你当时就在那里,你都看到她就躺在棺材里……”

听到这句话,我心底顿时涌上一股无名的怒火。但是我仍旧保有一定的理智,使我没有拿餐盘中精美的食物来泄愤。但这股能量仍旧必须得到释放,我旋即起身,大跨步走到阳台上,然后猛地回头望向我的弟弟,字里行间都流淌着愤怒:

“我会去找她,找不到就等着她回来。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我的这番话使弟弟更加困惑了,而我自己却被一种奇异的兴致冲昏了头脑。以至于连萎靡了很久的食欲也突然振作了起来。我一时忘却了自己哪怕在航程中最艰难的时候也要恪守的教养,不用刀叉直接上手去抓橄榄油里的对虾塞到嘴中。

这番场景使我的弟弟彻底惊呆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几次都是欲言又止。

“来,我们一起吃。”我又拿起了一条沙丁鱼粗暴地塞到他的手中,“明天一早我就出海去看看她这次又藏到了哪个海岛上。哪怕是装在木桶里我也要把她带回来,你就等着看吧!”

“那么后来你找到她了吗?”小新岛小姐的提问打断了我的回忆。

“没有,我在海上一无所获。”我继续挥动着画笔,“后来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等她自己回来。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正式地经营服装店,又开始学砂画的。”

现在砂画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只要我最后把这一层颜色上好——不过此时颜料已经所剩不多了,我估计着最后颜料盒中这浅浅的一层颜料不一小会就会用完。

我于是放缓了动作,转而更加频繁地观察端坐着的小新岛小姐和她的人偶。现在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也是客房光线最好的时候。我希望能够最后在砂画上把这种只有人物的边缘被照亮,而面前却仍然处于背光状态的光照效果表现出来。

但正当我再次观察她们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午后的光芒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十分强烈,它在那一瞬间完全遮住了我的视线。而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我发现自己完全被纯洁的白色所包围,犹如在天空中被云彩环绕着一般。

而更加是我惊讶的是,小新岛小姐和人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身影,是令我在大洋上面对狂暴的风浪,和患了热病生命垂危的时候都不曾考虑过向海神或者死神投降的那个人。

我不需要任何的思考,轻声道出了她的名字:

“天院,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吗?”

她没有作声,从半空中飞过来扑向我的怀中,我很自然地伸出手抱住了她,通过手中的触感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我来了,实际上我从未离开。”

我听到了她轻柔的声音,和我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但是他们说你出海了……”我尝试着辩解,却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就好像在为犯下的什么错误狡辩一样。

“也许这是他们委婉的说法,虽说最后我确实是被放到船里就是了。”

她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然后抬起她细腻洁白的双手抚摸起我的面庞。

“我不知道,所以你最后去了哪里?我……我还以为你又去奈歌特的海域探险了……”

不经意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挨了一记重锤,心中顿时被剧烈的痛苦所填满,泪水不经意间就留了下来,我就像是一艘因为漏水而正在沉没的帆船,并且我感觉到那个我一直以来不愿意接受的真相似乎近在咫尺,现在我不能再继续回避了。

“很抱歉,我没能等到你回来。”

天院似乎在为她先行离开而感到内疚,但是我完全不认为这算是她的责任,一定要说这是谁的责任的话——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恸哭着低吼,“我就不应该患上热病,结果耽搁了那么久……”

我和天院相拥着,沉默无语。但最后还是天院首先点出了我们必须立刻面对的问题:

“虽然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但现在我不得不说的是,我马上就真的要离开了,从此就再也不能回到你的面前。所以……我今天来这里,是想最后向你道别。”

“难道,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留下吗?”我焦急地问道。

“我的时间到了,而当你最后也出发前往飞枝花的故乡之后,我相信你还能在那里找到我。”天院说到这里突然双手叉腰,做出一种像是过去和我闹别扭的神情,“不过你一定不能着急,你要是早早就过来了,我可是会发火的。”

按照我和天院相处的经验,这里我必须顺着她的意思去说才不会激怒她:

“好的,我会等着的。时间到了,我马上就去找你。”

“不过除开那里,你明明去更近的地方,就能找到我了啊。”天院有些疑惑地看着我,“难道说是我的家人,还是你的家人拦着你不让你过去?”

“没有,他们只是希望我不要太过激,我……”

一时间我陷入了慌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搬出借口来为自己辩护:

“我现在明白了,我只是没有办法,我不想接受……关于你的事实。”

天院起先感到吃惊,但很快她的脸颊上重新显露出笑意:

“那我也告诉你一些你绝对不知道的事情吧。”她像往常一样,在想要炫耀的时候将食指抵在下巴上,“当你去远海的时候我去见过你两次。”

“两次?!”

“第一次就是你患了热病的时候,我看见你躺在船舱那个小角落里,神志不清,但却还记得我的名字,呼唤着我。而第二次的时候,我看见你操纵着船舵在夜间航行,你像是野兽一样和海浪对抗,同样也在呼喊着我的名字。”

“你知道我是离不开你的。”我说,“你不在了,我就只有像现在这样,一个人!”

我又抱紧了天院,以我全部的决心起誓。

“但是为了不让你生气,也不让弟弟和我的家人们伤心,我会留在这里的,但你要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我早晚有一天……要找到你。”

天院点了点头,无需回答我便感受到她对我推心置腹的信任。  

正在此时,我们周围洁白的世界开始坍塌。天空和地面全都开始剥离,白色的碎片化成了闪亮的碎片消散,很快就只剩下我和天院脚下这一点地方可以站立了。

不需多说,我和她都知道时间到了。于是我和天院趁机交换了一个吻,然后我便松开双臂,看着她的身影开始逐渐向远方飘荡而去。然而这时我心中顿时涌上来一股冲动:

“等等!”

我叫住了天院,她应声停了下来。

“最后,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天院回过头,微笑着说:

“去那些地方看看吧,去我们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还有,我很喜欢你送给我的那张画,就是现在挂在我卧室里的那一张。如果你想我了,就去那些地方看一看。”

“我一定会的。“我向天院挥手告别,“不要忘了我对你的爱!还有,如果你在那边想家了,一定要回来看看。”

     “那是当然。”天院说,“我如果还有机会回来的话,就带我再去奈歌特南的碌卡岛看看吧,不知道那里的风景是不是又变了呢。”

     话音刚落,我便发现自己开始下坠。天院的身姿很快便消失在视野里,我重新被吸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天院要回到飞枝花的故乡,而我只能回到双生花的土地。

     ……

我看着面前已经完成了的砂画,它在夕阳的照射下蒙上了一层金色的面纱,就和夕阳下的钟楼一样展现出了它们最美丽的一面。

可正当我准备起身将砂画交给小新岛小姐时,一阵无力感紧紧攥住了我的全身,让我险些就和砂画一同摔倒在地面上。

“织痕先生,您没事吧。”

她见状立刻扶住了我。我感到有些尴尬,也终于注意到自己完全将注意力集中于这张砂画,甚至忘记了去吃饭。

“都这个时间了……”

一时间我的思维被各种各样的想法占据,不过凭借理智,我还是找出了最要紧的,需要立刻交代给她的事情:

“之后你一定要去找裱框的师傅,叫他帮你把这张砂画用最好的木框装起来。你必须像保养静约小姐一样,也精心地保养这幅画。”

嘱托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命令,但帆小姐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是的。”她微笑着,“谢谢您今天为静约和我所作的一切。”

在这个瞬间,我发现她的身影正在和我记忆中的天院逐渐重合。她的笑容如同绽放的花朵,让我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也许天院她早就回来了,现在就寄宿在这位少女的身体里。即便我知道这不过是另一个浪漫的,不讲任何逻辑的想象,可这一次我无法下定决心去否定它了。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她,小新岛小姐就是天院。但更准确地说,她其实也就是我,因为我和她都是失去了承诺共度一生的女友的可怜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在最开始,我就会被她所吸引的原因:经历相似的人,彼此之间也许真的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吸引力。

“不,是我应该感谢你。”我低声说,“我终于知道这些年我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了。”

我握住她的手,就像我在踏上伟大的航线之前,和天院在乘船奈歌特的海域里探险时那样。

“现在,我有一个必须马上要去的地方。我必须马上回去。”

钟楼轻响了七次。

新声回荡在这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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