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小说】前夜–第一章

那是1969年12月的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周五，从卢瓦尔河的河面升起的夹杂着冰粒的细雾逶迤在河岸上。夜晚的南特像是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屋，笼罩在神秘的黑色里，只有街道上的摄像头下面有红色的指示灯在一闪一闪。

警察把守着街道，他们的皮革外套在路灯下泛着暗光，黑色旗帜在他们头顶像鸟一样招展。感觉除他们以外，城里其他人都和听到了什么恐怖消息一样，逃得远远的。只有大街上时不时会有一辆车驶过，或一个路人匆匆走过。

然后就是一阵尾流般的寂静。

只有海报在说话。它们在树干、路灯和砖墙上打着他们徒劳的战争，每一张都用浓到能反光的油墨印刷，裱在硬纸板上，被几颗钉子或者胶水固定在什么东西上。但每一张海报几乎全都贴在同一高度，仿佛这是什么规定似的。一面混凝土墙上贴着一张巨幅海报，上面画着一群扛着红旗的军人，配上一行大字：

“忠于你的国家。”

但这张海报显然胶水用的不够多，它已经被风掀起一角，在风中颤抖着发出鼓掌一样的哗哗声，露出下面被混迹街头的年轻人们涂鸦过的墙面：

“自由带来丰饶。”

冬天的夜晚永远来地毫无预警，一如灰蒙蒙的白昼走得毫无征兆。在特勒莫尔的西海岸，除了七月和八月，其他大部分月份都是没有季节可言的。所有的天气都是室内的天气，是让人感到厌倦的没有新意的天气，像瓶装矿泉水一样温和但乏味。空气中每一天都带着从缓缓流动的卢瓦尔河的河水里蒸腾上来的苦涩味。而当薄暮降临，天色也不过是白天薄雾的暗淡化。但这个冬天，每到夜晚，势头凶猛的漆黑裹住整个卢瓦尔河谷。彻底的黑暗宛如可怕的，黑暗的巨物。

那种压迫感就好像特雷弗·亨德森笔下的“流浪厄运”。

这样的压迫感也驱策着我加快步伐。我死死地盯着前方，眼睛被冷风刺得快要流泪。西格弗里德街以弧形带着我走过中心广场。

“把艾里希送上绞刑架！”

“世界属于自由人民！”

“抗议就是自由！”

这些海报看起来是一部木刻印刷机印出来的。街道两边的常青树的树叶在海报上方闪烁，像是一张裂痕斑驳的绿色玻璃天篷。因为是城市中心的广场，所以这里要亮一些，警察也少些。

我不知怎么的，忽然产生一种错觉：我感觉我的脚步变得很轻，而我整个人像是在一张由光制成的大网里滑行。

一辆无人电车嘎嘎地经过，它的每一扇窗户都有铁丝网保护。车上没人，也没有司机，因为这些电车只需要头顶上的电缆，它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在电的驱动下从起点站开到终点站。街道的另一边，圣华玛斯教堂的钟单调地鸣响着，像是在一座空城里哀悼基督徒美德的式微。大教堂的尖顶在西格弗里德大街的另一头，像巨人一样俯瞰着整个广场，同时又牢牢地嵌在空荡荡的天空中。

然后我拐进一条窄巷，空气里充满酸腐食物的气味。两侧的墙壁再一次挥舞着海报朝我呐喊。在巷子里，我听见我的脚步声和别人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我不害怕。但我不敢往回看。这可能是一位想上来盘问我的警察，反正一定是个追踪者。从那个时间点开始，我的记忆进入了慢动作模式。我站在我记忆的视角，看着自己缓缓地——愚蠢的——走到人行道的边缘，试图躲开从黑暗里冲进路灯照射范围内的那个恶棍。我一点也不记得我的头部被击中的感觉。

或许我曾失去了几秒钟的意识。

接下来，就好像一部典型B级烂片一样，我把手提起至后脑，放下，看着手指上滴滴答答流下的血迹。我在肮脏的，走路时鞋底都有些黏糊糊的，那条狭窄的小路上挣扎着站起来。但我最终像一只被倒空了的麻布袋一样倒了下去。

我意识里的最后一幕，是一张恐怖的，戴着眼镜的脸——这张脸正俯视着我，就好像是从刚才的教堂尖顶上看下来的。

然后就是和教堂的尖顶上的黑暗一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