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Forums › 个人区 › 叶影斑驳之地 / Do Bunosephith › 和 yirila 的交流:先验语言和自然语言、日常世界和生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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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2日 at 下午9:43 #7175
正是因为这种形式化语言和自然语言的巨大裂隙存在,所以在试图搭建两者的桥梁时才需要极其、极其谨慎,不是说谨慎地去搭这个桥梁,而是要谨慎地审视在搭建这个桥梁的时候将哪些其他的东西忽略了。
为模糊的自然语言提炼出一套清晰的形式语言有很多价值,例如可以用于学科的知识库建模,但是我们很容易在处理一件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地忽视它剩余下来的部分,这里就是指语言中的矛盾、混杂、错乱的部分。
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我们做不到真正把语言当作某个存在于自我之外的东西去看、去研究,仿佛我们能够与它隔离开来,仿佛它存在于我们精神世界的游戏场中一样——恰恰相反,整个人类精神世界的自我意识都是围绕语言构建的。自我如同是栖居在语言之中,和语言的关系就像自然语言本身内部的样貌一样,是矛盾、混杂、错乱的。
当我们在使用数理逻辑、类型论这样的方式进行先验语的实践时,很容易因为这些理论对于内部一致性的要求而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些“刺头”。但往往是在这些混乱的区域内包含着人类精神的抉择、困境乃至一些严重的危机。
举个有点恶趣味的例子比如,一个人饿得快死了,可能会胡言乱语地寻求他人的施舍,这时候跑过来一个学者说,你说的话有语法错误,这个格应该这么用,这个比喻应该这么修改……(x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纠正语法错误或者修辞错误、寻求精准的意义表达是错误的,而是说正是因为自我和语言是交汇在一起无法分离的,所以我们不得不用语言去表达生存的危机(可能像上面一样是身体上的,也可能是精神上的)。但令人绝望的是,我们又常常不知道怎样去表达,不知道如何得到他人的给予,或者根本不知道想要什么,这一切的困境到自然语言中就会变成那些矛盾、混杂、错乱的部分。
无论多么严谨的语言都无法在语法层面上限制这些混乱,因为当危机发生的时候人的表达总是创伤的、碎裂的,无法被还原成逻辑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人试图防范危机的反复发生,才有了对于逻辑、一致清晰表达的渴望——这种陷入生存危机而产生的混乱“语言”才是先于逻辑存在的。
但即便有这种渴望,试图依靠形式一致性来抹平所有危机也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快饿死的时候胡言乱语,这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吃的,而不是试图弄清楚ta到底在表达什么内容。这要求我们能够正视语言中那些错乱的部分,不是去试图将它们还原成其他东西,而是能够识别出这些错乱背后隐藏的危机,对它们保持敏锐就是对自我和他者生存的危机保持敏锐。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了。当然我绝对不是在反对任何形式语法,而是说不能把目光只停留在形式语法上,或者总是在生活着的世界中寻找“学科的语言”,我希望的是我们能够反过来:总是在学科的语言中寻找那个被隐匿的生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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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2日 at 下午9:44 #7176
yirila:
一方面,我昨天的那个东西并不是一套严格的“自然语言”,它更像一套化学式,使用场合受到严格的限制。而您说的形式化语言和自然语言的巨大鸿沟,也是化学式和真实世界中的鸿沟。不仅食盐不严格等于“氯化钠”,写出人的化学式也没有意义。而且化学或者结构式也并不管实际问题,甚至不管写出来的东西真实上存不存在、稳不稳定。在这个意义上,它不能完全代替“自然语言”。
另一方面,这种“化学式”是一种基于模型的语言,它比较完美、无损地描述了那个模型。至于模型是否完美地描述“自然世界”甚至“所需要描述的架空世界”,就是形式化模型和自然世界的巨大裂隙所在之处。然而,同作为游戏开发者,我们可以非常恰当地理解,游戏作为一个模型,它作为描述“自然世界”或者“我们心中的架空世界”的桥梁时,存在的“巨大鸿沟”——很多细节被忽略、也有很多混乱被强行规定(例如碰撞箱、生物的边界,又例如游戏中经典力学的刚体模型,甚至不精确的浮点),很多时候这些规定、例如编程中对一个对象的类型的选择和描述,也是包含着人类精神的抉择、困境乃至一些严重的危机。在这个意义上,游戏作为一种模型,它不能完全代替“自然世界”或者“需要描述的架空世界”。更不能产生我们赖以存在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总是在游戏之外的。
而至于错误,我一直认为,语言(不管是直接描述自然的自然语言、还是描述模型的模型语言)它本身都是:说错误的事情,传递正确的意思。比如自然语言或者逻辑语言的使用中,“我吃了一百颗瓜子”这句话,绝对不算正确的。我绝对没有数过是100颗(甚至我并没有吃瓜子,我在说谎),瓜子也没有明确的界限,也许有残渣在瓜子壳中没有吃掉,而不影响自然语言的设计。而听者能理解意思。甚至“我吃了氯化钠”也同理,这种用法已经超出了化学式本身设计需要考虑的内容了,它是混乱、微妙而难以名状的,但却并没有影响化学式本身的设计。
比起语言中真正的含义和交流中领会到的微妙意图,化学式本身,是那么简单,那么没有任何技术含量,那么玩具模型。而同样比起世界本身,游戏底层的那些定义的类型,是那么简单,那么没有任何技术含量,那么玩具模型——而仅仅是一种象征。这种象征是游戏、语言、化学式之外的。在这个意义上,游戏、语言、化学式,它们仅仅是一种象征,一种“勾起幻觉的工具”,而这种幻觉本身依赖于我们在生活世界中的经验。
而作为“勾起幻觉的工具”,化学式和自然语言相比,并没有任何在“勾起幻觉”(比如求救)这项能力上的什么优势,更和“精确、逻辑、清晰”没有半毛钱关系——把食盐称为氯化钠恰好站在了精确、逻辑、清晰的反面,是显然的谬误。在这个意义上,我造的这种语言也同样站在精确、逻辑、清晰的反面。
那我为什么要造这种语言?因为化学式恰恰是简单、愚昧、盲目、幼稚的。一个人,如果从婴儿开始就没有感官、不能运动,没有体会过我们这个生活世界的深刻庞大的复杂性,祂绝对无法理解自然语言中“毒重石”“Witherite(凋零石)”这种名字的面貌——因为什么是毒呢,什么是凋零呢?也许只有目睹了落叶弥漫在道路上而被风吹起的枯褐色才能理解。但也许只靠学习就可以学会数理逻辑,可以比划两下化学式,不就是碳酸钡吗?钡是有56个质子的元素,质子是两个上夸克和一个下夸克构成的强子,质量是…哪怕祂不理解自己在说什么,也可以背书比划几下。电脑都可以比划两下这种学科知识数据库,没有在我们这里生活过的别的什么智慧生命也许也可以。我们人类在生活世界中早已认识凋零、认识毒,而靠凋零和毒来认识碳酸钡矿物,认识钡元素。但如果不能亲临我们的生活世界,便只能反过来,通过钡元素来艰难地理解什么是毒和凋零,这种理解可能是不能企及的,就像靠DNA里的编码来理解人类。正如冯·诺伊曼所说,“如果不相信数学简单,是因为不了解真实世界有多复杂。”
但是,即使如此,自然语言,或者“人造自然语言”,作为“勾起幻觉”的工具,也有着它的问题——它仅仅能勾起关于我们生活世界的幻觉,而难以勾起那些关于更为遥远的世界的幻觉。我听说在一种已经消亡的桑语中,有一个词汇叫!xau,意思是“用有魔法的弓箭射击”,也许与桑人狩猎时使用毒箭有联系;而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这个词汇,这种未知的意味被翻译为可笑的“魔法(magic)”一词。当人们给疟原虫起名为“虫”时,往往会忽略它与海带同属色藻界,有着复杂的不等世代交替的生活史。这还是和我们同属地球上的、同属真核生物域的亲戚。
给外星生物起名为“树”、“猎犬”、“章鱼”更是破坏性的,它们也许可能不是以固体的形式出现的,它们的营养方式和行为,可能与我们已知的所有地球生命都截然不同。更别说那些连物理法则都截然不同的、更为遥远的世界了——可能场方程不同,没有引力,物体在三维真各项同性空间中自由运动;可能生物要逆行变态好几次,可能只有在生命的少数阶段有智慧,可能有难以想象的复杂的多倍体、世代交替、不同社会性的复杂生活史,可能跨物种水平基因转移非常频繁,可能生命与非生命没有明确的界限;可能没有弱相互作用,三代密度彼此相差万倍的物质一起存在;可能有两套基本粒子,两个世界彼此重叠,而靠着特殊的媒介相互作用;可能时空结构不同,物体沿着椭圆时空的世界面运动,没有过去与未来的界限,时间是二维的,有两个垂直的方向。那里的无数种不同的由陌生的化学描述的矿物(如果可以称之为矿物的话),繁茂孳生的眼花缭乱的生命和非生命形式,绝非实质性的一句“石”,一句“树”,一句“凋零”可以描述。而这时候,用我们熟悉的、生活世界的、经验的随意的构词方式,去勾起熟悉的日常幻觉、生活经验、社会偏见,也许反而是一种副作用。
我的确渴望着“造访那些更为遥远的,有着长着爪子、鼻子像是貘一样的居民穿梭往来的世界”——哪怕这个句子并不好,虽然它做了很多努力,但它用的词汇勾起的幻觉还是那么熟悉。我知道真正的那些陌生的东西是不可言说的,我只能去形式上地描述它们。这也是我想做关于不同物理法则的世界的游戏的原因,我希望能用程序大规模生成那些无数种不同的由陌生的化学描述的矿物(如果可以称之为矿物的话),繁茂孳生的眼花缭乱的生命和非生命形式。我也希望我以及其祂玩家能自己去体会它,去体会它的不可言说的生活,而不是靠自然语言中一句“石”,一句“树”,一句“凋零”,去“勾起熟悉的幻觉”。在这个意义上,化学式反而有它的优点。
当然,那种基于类型论的化学式的语言,是游戏中使用的默认“辅助语”。我也会努力研究大规模随机生成智慧生命、种族、民族、文化、语言,就和大规模生成矿物、岩石、生物一样。这就属于人造自然语言的范畴了。但我相信,在多种族、多语言的环境中,一种中立的、难以勾起特定幻觉的、类似化学式的辅助语,是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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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2日 at 下午9:45 #7177
yirila:
我不希望被自然语言(或者特定的人造自然语言)困在“生活世界”的牢笼中, 而难以企及那些更为遥远的世界.
化学式这种类型的语言, 成本低, 非常简便, 方便造访更多的不同的陌生的世界. 所以感觉适合作为游戏中随机生成的诸多不同的生活世界的“界面UI语言”或者玩家间的“辅助语”. 而至于诸多不同的生活世界本身, 需要玩家自己亲身体会. 就像只有在那个部落生活过,才能真正体会!xau一词的含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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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2日 at 下午9:49 #7178
通过你的介绍能够大致了解你的愿景,也祝愿你够收获成果!我下面的内容主要是希望能进一步延申之前提到的概念。事实上,这些讨论都会围绕着那个其实并不稀松平常的“生活世界”展开。
能够想象未曾目睹的事物和“遥远”的奇异世界,这无疑是意识的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是的,你敏锐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很多这样的想象从私密的意识之流中涌现出来,却无法在自然语言里找到对应。为了让它们能够被他人认识,我们往往不得不诉诸于“树”、“猎犬”、“章鱼”这些熟悉概念的拼凑——这种将内在想象与一个群体内共同观念建立联系的过程,其结果是破坏性的:想象中“异常之处”的陌生性被取消了,想象之所以为想象的某种本质消失了。
我想这样的论述都能够使我们联想起洛夫克拉夫特这位作家:“不可名状”的东西不仅仅是那些超越人类认知能力的远古造物带来的的恐惧,还有意识之中所有那些无法被日常世界的话语所识别和保留的“杂质”。
你看,我这里使用了“日常世界”这个词,而不是“生活世界”,那么这两个“世界”有何区别?其实诉诸于最直接的感受有的时候能够带来准确的方向——当我们想象一个“日常世界”的时候,想象的到底是什么?至少不是分崩离析的、失语的,或者如同被某些不可名状的古神凝视般恐怖的生存环境,至少我们是在想象某种公共的、稳定的时间与空间(我没有用时空这个词,因为在这里我们并未进入关于科学的讨论)。
日常世界可以是我周围的世界,也可以别人周围的世界,归根究底,是将所有人都联系在一起并继续联系下去的世界。维系日常世界的途径是一系列必要的活动——即使这些活动完全可以是其他别的样子,而不必是它约定俗成的形式——例如那些“符合自己身份”的榜样话语和行为,例如社交行为中那些看似毫无意义却有其隐含作用的语言模式。我们最熟悉的送红包就是其中非常有趣、也点出了日常世界本质的活动:
“xxx,太客气了,红包就不用给了。”
“没事,你收着。”
“不用了,不用了。”
“一定要给你!”
……
“谢谢 xxx!”在几番来回过后,结果完全没有改变:xxx 无论是奶奶、爷爷还是其他亲戚也好,最终还是将红包送给了我。但这些客套话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有一种东西得到了维持:是让“我”和 xxx 之间继续产生联系的日常世界。
“几番来回过后结果完全没有改变”不是问题。相反,如果 xxx 这位亲人真的听完“我”的客套话之后,真的把红包收回去了,那才是出大问题了:这意味着维系日常世界的社交活动失败了,创伤性的东西从某处涌现了出来——那到底是从哪里?
我们可以给这位收回红包的 xxx 找两个可能的理由:
1. 尽管现在和“我”说着同一门语言,xxx 实际上来自另外一个有着截然不同语言文化习俗的群体。在那个群体中,“送红包”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甚至红包里面都不会放钱。这个仪式约定俗成的流程本来就是:收到红包的人表示拒绝,然后送红包的人就收回红包。如果真的要给“我”零花钱,这位 xxx 会选择其他的方式。
2. xxx 真的已经很穷很穷了,快连最便宜的粮食都买不起了,但是出于社交礼仪和亲人间的情谊,还是从自己仅存的余钱里拿出一小份,放进红包里送给“我”——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当说出那句“不用了,不用了”的时候,“我”只是出于社交礼仪下意识地进行推脱,这位亲人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是ta在那一刻动摇了:对生存的渴望(或者说绝望)越过了维系亲戚间习俗关系的意志,ta真的收回了红包。
也许我们会下意识地觉得,日常世界一定是土生土长的、质朴的、乃至历史悠久的世界。但实际上,一个跨社群的、国家的乃至国际范围存在的“日常世界”,在人类历史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官方语言的确立、国际语言的通行、高速通讯方式的出现等等消解了社群间的隔阂当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已经可以解决,所以最低限度的日常世界也得以维系——即便历史一次次证明这种维系有多么脆弱。
实际上,现代社会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科学话语,即使它颠覆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日常观念,也逐渐被吸收到现代人的日常世界中,成为一种共识性的、维系共同观念与共同生活的力量。但话题太大这里就不展开了;)
现在让我们回到一开始关于“想象”的讨论中去:日常世界被当作想象的对立面设立起来——想象开辟出陌生的、奇异的世界,而这些世界在通过语言进入日常世界的过程中、进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交往的过程中,被盲目的类比破坏了。
我们快接近最重要的东西了:这种对立真的如我们所设想的那样存在吗?
假设我们现在穿越到稍远一点的过去,假设我们能够熟练使用那时的语言和过去的人交流,并想尽一切方式让那时候的人知道:在未来,大部分人的生活是这样的——在无垠的宇宙中一颗被大气包裹起来的、孤独的岩石行星上过着一天天平凡的日子,用电话和他乡异国的亲友谈天说地,用互联网了解全世界每时每刻发生的事情……
还没等我们绞尽脑汁将脑海里日常的景象用那个时代的语言粗糙地、四处夹杂着滑稽类比地翻译出来,这位可怜的古人就已经面露惊骇了。古人与我们的日常世界的遭遇,就像我们与自己莫名想象中的遥远世界的遭遇一样,到处是“真正的异常之处”,到处是“无法被日常话语识别和保留的”、“不可名状的恐惧”。
“日常世界”完全可以是其他别的样子,而不必是它如我们所熟悉的样子,但归根究底,它是我们想象中世界的样子。即使这种想象是存在物质性基础的,它依然还是一种想象——一种对于各个区域的人的生活正处于相互联系、彼此维持的稳定状态的想象。而“我”将自己嵌入到这个日常世界中后,才有了对于“我”自己的稳定生活的想象——即便是在今天,不同宗教、文化背景的群体对于日常的想象都是相距甚远的。
“我们所过的每个平凡的日常,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日常》这部动漫的名台词恰如其分地指出了日常世界的惊异与脆弱之处:
因为日常世界是一种共同的想象,它才能铺展开去,容纳那些约定俗成的、看似毫无意义实则维持其自身的礼节和仪式;也正因为日常世界是一种想象,它才会不断地被时间、地缘性因素隔绝和分化,并在严峻的生存危机或者颠覆性的生活形式的改变来临时,进入集体性瓦解重构的历史节点——“生活”一词终于出现了。
你说你不希望被自然语言(或者特定的人造自然语言)困在“生活世界”的牢笼中,而难以企及那些更为遥远的世界。但正如我之前所讨论的,“困住人”的是那个作为共同想象而存在的日常世界,而且它是一个必要的“囚笼”,正如你所说的:它是我们整理亲身的日常现象(而不仅仅是幻觉)、关联生活的共同经验、存放社会的普遍意识(而不仅仅是偏见)的必要想象。
但这不是一个能立刻说服人的解释。我们会问:现象、经验、意识都是从哪里来的?而且我们之前也提到过,某些创伤性的力量会打破对于日常世界的想象,那么这些创伤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一种背景性的力量,能够一次次地迫使人类、以难以计量的惨烈代价彻底变革社会形态与普遍意识,那么这个来源一定不是另一种想象,而是而是真正的物质性力量,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一个能在安逸的想象上揭开伤疤的现实。这是我们以“生存”作为动词直面的世界,而不是作为状态持续停留在的那个对于日常世界的想象——在日常破灭时,我们就遭遇了生活世界。
生活世界从来不是囚笼,它为一切身体行为和知觉行为、对日常世界的想象和超越日常世界的想象奠基——身体和意识都从它那里构建起来,我们把这种构建叫做“生存”。生存的危机会把我们引回生活世界,让我们不得不意识到日常世界作为想象的本质、直面那个一直被遮蔽、伪造的现实,其表现的创口就是我之前所说的“语言中的矛盾、混杂、错乱的部分”。而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这些“创伤性的、碎裂的”语言是不能被抹平的,因为在那里体现的恰恰不是语言作为“勾起幻觉的工具”的作用,而是语言无法再继续作为“勾起幻觉的工具”、即联系日常世界经验的功能时,不得不发出的癔症般的“噪音”。
这些噪音就如同洛夫克拉夫特笔下不可名状的东西,不是精致的微妙意图,更没有在背后隐藏着什么真正的含义——那些礼仪和仪式般的语言模式都在真正的生存危机面前崩解了。
但反过来说,一定要在最严酷的危机到来时才能回到生活世界吗?至少我认为不应是这样的。与其说我们想要脱离“生活世界”——这意味着脱离最根本的生存——不如说我们想要脱离一种对日常世界的固定想象。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人造语言、架空世界创作乃至一切让人感到惊愕的艺术行为才有其无法磨灭的价值,它们让我们短暂地从一种对日常的想象进入一种非日常的想象,在这种相比于生存危机而言更加“轻盈”的跳跃中,我们同样能够有机会重新审视被当下的日常所约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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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5日 at 下午8:46 #7193
yirila:
感谢您对您的想法的和景愿的详细介绍,也希望亚夜梦境世界观越来越好!很抱歉这么迟回复您,因为我下面的内容可能会包含可能会造成创伤性的影响的东西,我并不是很愿意说这些。同时和人造语言关系更小,所以可能不在群里发了。
首先,作为一个人,“想象”这种能力是十分有限,十分渺小的。对人类来说,这种整体论而直接的想象,经常受限于一种【同源性】,一种“皇帝的锄头一定是金子做的”的类比。比如我个人无法整体想象没有重力的世界的地形,只能借助计算机用还原论的方法,从地质原理开始随机生成。因为不仅是在让想象被祂人认识的过程中,甚至当大脑开始想象的时候,往往也是使用之前认识的符号排列组合拼凑。这在艺术上并没有什么致命的问题,但它会导致一些非常严重的后果,这些后果是和艺术无关的,我接下来会谈到。
至于洛夫克拉夫特说的“不可名状”,确实有两层含义,一是全然陌生之物,无重力世界中的地形无法简单用山名状;二是意识内在之物,人甚至无法完全认识自己(就像眼睛无法直接看见自己、摄像头无法直接拍到自己,脑无法完全在内部建立自己),更很难完全认识比人还复杂的事物。诚然,一个跨社群的、国家的乃至国际范围存在的“日常世界”,在人类历史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的确,当我们回到稍远一些的过去,互联网和岩石行星,让古人感到面露惊骇——就像老人拿到了智能手机一开始的惊骇——而过了几天也许祂就可以刷抖音其乐融融了。因为那种【同源性】始终贯穿着我们。我也许可以花几天教会花木兰用QQ,祂看到我用一只小动物的照片来做头像,也许会苦笑——想起自己女扮男装的经历。
您看,这是一张脊椎动物“喉返神经”的图片:
脖子里的“喉返神经”从脑干伸出来,不走直达咽喉的近路,而是往下延至心脏,绕过主动脉再折返回咽喉。人类如此,长颈鹿如此,超龙也是如此(喉返神经可长达38米)——原因很简单,我们的祖先鱼类没有脖子,它并不会清楚,鳃部简单顺着血管的喉返神经,会种下什么毒果。自从出现颈部的四足动物登陆,3.5亿年以来,三十五万个千纪,从龙兽争霸到恐龙灭绝到人类出现,翼龙、鸟、蝙蝠——四足总纲已经三次遨游于天空——而这条“喉返神经”依然紧紧扼着我们所有人的心脏。
从割礼到裹脚布到高跟鞋,再到我们的裙摆——如果有的话——恶行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千纪了,苍天为我们人民流下了多少动情的泪水。从智人这个物种形成到我们也再一次连飞机都能造出来我们遨游于太空,十四万年来,那些恶就像三万五千万年来、那条紧紧扼着我们大动脉的喉返神经——它是我们四足总纲的耻辱——一直深深刺痛着我们所有人的心!
我并不追求什么惊愕的艺术,也不追求无法磨灭的价值。我对艺术的评价标准只有两个:一是复杂,简单一个圆当然算不上什么艺术;二是【不作恶】,不要去画一个人怎么饿死的,不要去引起那些创伤性的东西,不要让读者二次创伤。
如同艺术一样,人造语言和架空世界不是一切,不论以什么标准和目的去做人造语言,当我们不慎落水时,我们第一句话依然是中文“救命”,人造语言救不了我们。但艺术至少可以不害人、不作恶,仅仅是不要作恶,可以把那些【同源之恶】驱逐出去。对我来说,一个东西好不好吃是次要的,我只求不吃秽物,只求不受到伤害。对我来说,亚夜梦境的流云语的很多伟大创作,并非在于它多么深入地在生活世界之上构架了一种“轻盈”跳跃,而是它们比较善良,尽力不去作恶,比如语法书里没有一个不太好的例句,不像有些语法书。一些作品哪怕再优秀,如果作恶,也将成为我们四足总纲的耻辱,在天体生物学尺度被扫进历史和系统发生学的垃圾桶。
我确实有点难以描述什么叫“同源之恶”,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喜好,不如我讲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离我们同源性比较远的。这是水母的世代交替图:
水母体(单倍体世代)有性生殖生水螅体,水螅体(二倍体世代)无性生殖生水母体。当然,也有很多世代交替的物种在单倍体世代也没有性别区分,只是也需要两两结合才能繁殖。如果这种有世代交替物种有了智慧,也许它们的社会会有显著的“代别”之分,分成独立生殖的奇代,和需要结合的偶代,奇代生偶代,偶代生奇代。代别的影响可能是巨大的,可能有“代别歧视”,也可能体现在它们的语言中,它们可能会有“语法代别”。这些差异在社会文化生活上也许也是巨大的——比如,奇代会怎么看待“爱”呢?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后口动物的,是和我们比较同源的亲戚。左边是海星的幼虫,叫羽腕幼虫(它好美):
它和我们的后口动物祖先一样,都是两侧对称的。它长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变态发育,身体的左侧发育出一套独立的神经系统、消化系统等五幅对称的组织,直到最后,身体左侧的小海星瓜熟蒂落,就像右图一样。看另一个例子,左边是海鞘的幼虫,像一只蝌蚪一样:
它很像我们的后口动物祖先,有脊索,有大脑,可以自由游动。而等它成年后就会固定在海底,开始“逆行变态”,大脑被消化,成为性成熟的、几乎一动不动的滤食动物。如果这些生物有了智慧,那又是怎样的光景呢?如果变态发育前后是两套神经系统,它们也许会有变态前后的区别,这种差异会扩展到它们的社会生活、文化上,就类似上一个例子里的“代别”、“语法代别”;也可能幼体根本没有意识,比如只是一只小飞虫,只是一个行走的自动进食孵化器,那幼体又是否有人权呢?而如果是海鞘这种逆行变态的生物,只有幼体有智慧和意识,性成熟的成体就几乎像植物一样,那它们会如何面看待变态和死亡呢,没有意识的成体又是否有人权呢?
我讲的这两个故事,都是发生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我们日常身边的故事,与我们的同源实在还是太多了。但在这两个故事里,我相信,比起那些仍然是衣食男女的太空歌剧“科幻小说”(哪怕自称几亿年之后统一银河),这两个故事里讲述到的矛盾、纷争、痛苦,会伤害更少的人,更不容易勾起一些“二次创伤”。也能像您说的一样,使我们能够有机会重新审视被当下的日常所约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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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5日 at 下午8:47 #7194
让一些人开怀大笑的小品却可能勾起另外一些人对底层生活的痛苦回忆,让一部分人觉得心惊胆颤、痛苦难忍的描写苦难的作品却可能是另一部分身处于同样苦难中的人寻求共感的精神依靠。
世上造成创伤的东西有千千万万种,很多都难以用作恶与否来区分,越是身处社会共识的边缘,这样的割裂就会愈发明显。
希望创作不使人创伤的作品是很好的出发点(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但这不意味着这种形式的写作对于所有人来说就不是创伤性的。对于很多始终与恶劣的原生家庭环境、自身精神情况乃至社会意志进行惨烈抗争、以至于必须以一种激进的方式进行生活的人来说,温和的描写,即便是对于虚构世界的,因为无法给予他们进行抗争的现实力量,因此也毫无现实的“善良”可言。我只能做到尽可能不再将现实的痛苦直接地复现,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作品就可以摆脱对生存者的创伤——任何私人语言的表达对自己和他人而言都具有创伤性,在表达观点时的你也一定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相信创作善良的作品是有希望能给世界带来改变的,但这里的善良绝对不是一种根本不存在的公共普遍的善良,而是始终要回归到创作者自己的绝对价值的伦理诉求和对生活世界的最原初的爱的体验——对于我来说这种爱是去符号化的、沉默的、暧昧的、创伤的……归根究底是女性主义式的,但它必然有其他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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