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拉·胡·鞑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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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cusasic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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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cusa

        措德·杷·义贡思及在自己父母的脑袋被劈成两半的时候缩在墙角的那个男孩,觉得那样小又蜷成一团的人不大像自己,此外就再没什么新鲜感触,便用右手的食指来回剐蹭铁栏窗下的干黄泥,靠泥突反馈给指腹的触感纾解此刻的烦闷。死,活,死,他双亲确实是被砍刀劈烂的,也确实被草原人拦腰斩断插在了木杆上,但之后的发展义贡就记不太清,好像阿南特里的神鹰屈尊飞下来把他父母亲的遗骨啄食了,又好像是草原人的小孩丢石头把他们从一整块砸成了许多碎小块,接着又举石头把碎小块砸成齑粉状。此外似乎还有一个胞妹,但也一并在突袭中遗失了,而在此前义贡从未见过她。不过实际上他不大在意这些,现时的他本也不打算去过多纠结于已发生的惨剧,但他还不想就此潦草地结束己生,而为了求活,扮蠢几乎是必须的。不但如此,在可让他借由充满蠢气的表演博取他人轻蔑的信任的机会出现之前,他还得长保缄默,演绎一个口不能言,足不能立的废人。故而义贡的生活寡淡异常,记忆和身体与外界的交互是他仅有的两件娱乐品。前者对现时的义贡来说更富有趣味性,他幼时不敢直视暴行的懦弱给记忆蒙了第一层纱,现时致力于逗乐他人的丑角精神又给记忆添了第二层雾,导致他总是无法想起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为何而死,也无法想起他们的尸体遭受了怎样的对待,久而久之,就连他曾确信的死之瞬间也变得缥缈无定了。而就在他开始纠结于父亲的脸到底是竖着裂开还是横着裂开的时候,一个路过的奴仆瞧见了他此时所想的,遂推门进来问,“那好吗?”义贡心里悲喜交加,回头半哭半笑,“好极了!我现在都还在盼着他们的死呢!”奴仆便满意地转身离开了。在锁舌扣合门框的一瞬间,义贡的脸色从晴转阴,恶向胆边生。他喜悦于此次扮演中的自我释放,愤怒于奴仆那僭越的微笑。他怎敢来自己的身上求满意,又怎敢在求得满意后喜形于色,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呢?但义贡知道奴仆的质问只是一种预告,他早已从长久的软禁生活中总结出了侍者的行动规律,知道奴仆背后还有一大串蜈蚣一样多足且别扭的人要到,便不再生气,转头两手握住铁质的窗杆,用舌头去软化上面的泥突。

         

        “脏啊,那吃不得呢!”你若是吃泥吃死了,是还要麻烦庙里人来给你收尸的。按照玛拉胡鞑勒的规矩,贵族在死之后是不能像平头百姓那样被草草土葬的,雪山下的灵庙才是贵族遗体该去的地方。义贡品出言外之意,顺着那尖细的女声向下遐想,想到自己的身体在死后腐烂,在这间狭隘的正方小室内崩解成五彩斑斓的许多碎小块,仅剩头颅还保留着完整的轮廓,倒也还算不错,就是八成会被立个无名冢。但他又想到也许自己的尸体也会被砍刀一刀两断,或者这次他们决定砍脖子,他的脖颈上便会多出一圈细密的血线,冷的血一边从脖的横截面里渗出来,温的头一边从脊柱的支撑节上往地下栽,就连耳鼻口目也会因吉特虫的侵蚀而渐渐模糊,等到其他家族筹资、腾地,选定一块比这房间更狭隘、更局促的荒地来作为他的栖骨所的那一时刻来临,他的头就会发出一种清脆的悲鸣,再彻底与脖颈分离,接着狠狠地给地面来上一撞,然后是无尽的滚动,直到滚得头颅本身变得血肉模糊,变得与祭祖时端上的牲畜头无异,他才会被允许在地底下寻得安宁。于是义贡不再去舔泥突,且决定以后也不再舔它,因为这次他的舔舐被仆从看见了,也许明日那半软的泥突上便会涂上毒。此刻的义贡又一次觉得自己所受的大苦难基本都来源于这样的琐碎矛盾中,即现实逼得他不得不装疯卖傻,要他死的人又让他连装疯都无法装得尽兴,他还得在这层给外人看的疯相底下时刻保持濒危之人应有的小心翼翼,简直就像是在外面套一层毛猪皮袍,用朱红笔在胸口大大地写上愚蠢二字,再在皮袍底下缝一颗神通佛的灵心。义贡心想,何至于此呢?因此他常有抄起卡塞刀将所有人都一刀两断的想法。但当义贡偏过头去,看到侍女赤着脚走进来的时候,他又燃起生的希望了。义贡的眼先聚焦在侍女端着的铜纹盘子上,再聚焦到盘子里的煮牛头上,最后挪移到挂在侍女背后的墙上的大幅黑红毛幡上,瞳却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地把面前的这个女人打量了许多次。他先左偏头,再右偏头,将嘴角向天拉扯,并从喉里爆发出欢喜的一声,“头!”,瞳却在从不同的角度对这女体进行观察,心里亦在盘算怎样的杀法能把这个侍女杀得更好看。这样的想法是很能激发义贡的生存兴趣的。

         

        在义贡的思维世界中,侍女被分解成无数有色肉块,然后这无数肉块又进一步被分解为无数平行的肉线,最后再被分解为无数肉点,像臊子面面上的臊子那样呈在义贡面前。义贡基本对所有人事物都进行过这样的分解工程,早在他初次参拜灵庙前的法界佛的时候,他就已经悄悄地在心里把女佛的脸移植到黑毡房里的妓女的脖子上去了。对于面前的侍女,义贡亦未能免俗,光是侍女的两条腿就已能让他产生一百零八种不重样的剖解构想。他凝视这铜盘子里的长角的头,从已熟的牛眼中找寻到两三缕未熟透的神性,脑海里再一次开展移植工程,将侍女的脸移植到受鞭挞的裸神的身上去,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得到鞭挞人和鞭挞像神一样完美的肉体的权力和底气,不再因这些琐事忧及生死。但是义贡忘记了他从牛眼里发掘到的神性和他因神性产生的联想实际上来源于一段快被他彻底忘却的回忆,而在这段回忆中的鞭挞的成立多得益于受刑者的善与隐忍,受刑者被挞的肉体也并非画册中的天神肉躯那般完美无缺,只是因为绑人柱旁边有两人高的篝火燃着,介于红黄之间的火光取代了月亮投下来的薄光,所以受刑者的双乳才能那么浑圆诱人,眼才能那么波澜无惊。好在义贡没有窥破这一种摇摇欲坠的假想,他因杀人而衍生出的幻想得以继续膨胀下去。他开始为侍女设计死法。暴起的义贡用牛头上的角戳死侍女当然是足够解气的,但后续跟上来的一箩筐烂事,例如其他家族某名不见经传的长老的怒斥、侍女家人在得知消息后抄着卡塞刀来讨伐义贡等等,单从里面拎出一件就能够让侍女的死变成逼死义贡的凭资。那么,义贡第二天去舔泥突上新涂的毒,再用咳出来的血在墙上揭发侍女投了毒又如何呢?倘若这一做法得以践行,侍女就是被自己下的绊子绞死了,足够滑稽也足够解气,但称不上利落,兴许二人回归阿南特后还要因此结怨,从其他角度来说这种死法也不算新颖,所以义贡很快遗忘了它。不过有一种死法是很不坏的。义贡忽然想起一种他在梦中所见过的死:圆的月破碎成许多锐的白金片,一个男人样的人驭千乘兵车,从满月所居的空洞中杀出,天地因这月的毁坏而失去光亮,受屠者脖颈断面中留出来的血取代日月,幸存下来的人今后仅能靠这汩汩的猩亮。不过让这侍女得了这种盛大的死又好像太便宜她了…就在义贡对此展开深入思考的时候,侍女终于对义贡长久的呆愣失去了耐心,也不再顾身为下人应遵的礼数,那盛熟牛头的铜盘随即哐当落地,牛头滚向房间四角落之一,就像是托贡品的僧侣在祭典上受了古钟的震悚,不过僧侣是义贡而已。

         

        义贡蹲在原地,感受这在已归寂静的四方小间中回荡不绝的铜盘振音,从太阳下山蹲到月亮升起,再从月亮溺亡蹲到四野乌暗。他想到灰质的死,然后想到斑斓的死,接着还是想到死,之后是野性的死,也许是无为之死,或者是寂静的死,走左是死,喝汤是死,开门逃走是死,昏庸度日是死,等待是死,爆发是死,沮丧也是死,死也是死,一切的一切就像一根头熔进尾的铁刃线,结局在义贡幸存于草原人突袭的那一瞬间便已敲定,无论义贡如何伪装、逃避、装疯卖傻,那个他渴望的机遇都不会如期而至,他所能得的仅有羞辱和羞辱之外的以别样形式存在的羞辱,来自奴仆侍女,来自推动如今事态成为既定现实的其他家族,来自义贡向来鄙夷的摇摆不定的自我。义贡久久回味着拂袖而去的侍女的背影,发觉自己从未真正接受过自己所处的现实,亦从无要去接纳这局促泥屋的想法,他的本性仍是高贵(或说倨傲)的,无法在遭了这铜盘僭越后一笑了之。何止是僭越,简直就是僭越!奈何义贡已木成一面无脊之幡,只能机械地在脑干上刻上这一句话,再人为加上一个用朱砂漆勾出来的惊叹号,一遍又一遍地扮嗫嚅之相,让这句话在喉管里沉了又升,升了又沉。他抬头看向滚进角落之一的牛头,从牛头熟透了的眼窝里看出自己在牛眼里的模样,进而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头,而自己的头的眼中倒映出的是一头待宰的牛,且莫说牛躯干,就连蹄膀上的二两肉都有人在觊觎着,没有一寸肌理是属于它自己的。义贡凝视着牛头,又俯下身来,拉伸身体,像走兽一样在地上爬行,以此接近那颗神圣的用白水煮熟了的牛头,再伸出手去攀住牛角,将整个牛头举起,用犬齿和门齿一缕一缕地撕扯骨头上附着的肉,用食指抠出熟而无用的牛眼,等到牛头差不多显出它的骨相的时候,义贡也刚好把肚皮塞满。他从这种同步的过程中体会到自己与牛头的羁绊并非虚假,也许安南特注定要这牛头来给义贡当一晚的慰藉,注定要这义贡用自己的牙帮牛头剔除不属于它的熟质,受斩的颅和受缚的肉躯注定要以这样的形式合二为一,以取得仅存在于他们脑海中却又因他人的暴行而旁生的自由。义贡思来想去,渐渐感到冷而乏力,觉得口中无味,胸中无温,自己不像是个活着的人,便抱着牛头蜷缩在泥板床上试图入睡,又想着如今总算盼来一件新娱乐品,还能算是有收获的好结局。铁栏窗外隐约传来铃铛的响动,不知为何,义贡觉得那大概不是到月亮底下散步的牦牛,而是一个长了他父母面庞的四足生物,强健、和善却又百无一用,只能在项圈之内用它开裂的脸踽踽地哞鸣,彷徨到无人的四野中去。

      • #4079
        sicusasicusa
        Keymaster
          @sicusa

          \辛苦了/

          非常有力量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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