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代纪,新大陆西北某处

        塞缪修斯手搭船板,带着盐渍的风把寒意不无恶意地注入干瘦关节的每一寸缝隙,致使他尚未被常年书写缚上老茧的掌心也忽视了海水沾身的粘湿。

        在他面前,黑白交叠的海横铺开去。四处是宏大水流的聚合相互撕扯,四处是被单调风声无情统治的沉默。

        浪头还在变大,以任何一位不懂航海的人也能看出的危险势头迎面扑来,在船头木刻的大鱼背鳍上挑衅地堆起厚实的白霜。每一滴水,不管在别处表现成何等柔顺的模样,此刻都回应着某种巨大吸引力的操控,从各个方向汇集起来全速撞向船身,伴着震耳轰鸣化整为零,在徒劳地冲击天空后倏尔回落,流淌着遁往乌黑的大洋深处。

        在人烟不曾沾染的贫瘠北地,风、大地和海洋互相击碎温驯的伪装,展现着它们主宰一切的狂暴。

        塞缪修斯盯着海,努力回忆着眼前这片广袤水域在里芙索诺斯的那部分模样,细细做着对比。他想起底林希学院祭坛上的海神像。背靠背提灯而立,被称作潮汐律 · 锡提娅斯的少女和被称作浮生律 · 杜梅尔菲的老船匠,哪个也没法与眼前这番景象联系起来。难道说神也如人一样,只是把神殿附近的一切打理妥当,而对这大洋北方的某处完全不曾听说?若是那样,此等弥天盖地的狂暴大概就是世界本来的面貌了吧。依赛罗提基人的观念,世间众神在各自的小范围家园里塑造出人们所熟知的一切,文明于是屹立在这等望眼无边的荒蛮中,伟大又渺小。

        塞缪修斯从里芙索诺斯动身,是大概两个多月前的事。先是往东,来到大部分人仅有耳闻的新大陆的一角,又从那里北上。一路乘船,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在埃斯特里翁寻找去新大陆的船主时,仅凭自己的学者身份就争得了不少自告奋勇的引荐,在旅途终点,连船费都是硬塞给对方的。而一到新大陆,一切都变得混乱起来。“什么?要去北边啊,到卡帕伊村的码头去问问,离这差不多一天半脚程。问我?我怎么知道,那边的人我一概不认识。”被打听路线的人不出意外地都是这套说辞,倒不是对外人心存芥蒂而不愿回答,而是单纯的不知道。

        塞缪修斯和学生伊索琉斯就这样如玻璃罐里的昆虫那般在潘佩科大地上乱转了七天,这才在一座规模稍大些的镇子里偶遇了计划北归的喀桑人商船。在谈好价钱上船之后第一次重温了安顿下来的感觉,而一旦静下心来稳稳地站在船头观察眼前延展的这片大地,便不得不感叹只属于大陆的真正意义上的辽阔。四下里根本望不到边际的土地上仅分布有远低于

        其供养能力的住民,他们像孤行海上的航船一样骑着骆驼或羊驼四处漂泊,在这张亘古未变的宽广摇篮里随意采集、捕猎、搭建、编织。贸易品来自雄伟群山背后的喀桑和玻基昆纳,人们若好奇世界的模样,便用精巧的工艺品换得远方的奇物。巨大得令人战栗的山从其根基开始一层层地变换着颜色,从草坡、岩石到远在天边也依然白得耀眼的雪,俨然隔绝着一个又一个世界的高墙。在这片大陆的各种古老传说里,大山背后的景象在深不见底的虚空和通往天国的路口之间模糊不清,直到近几年有船队完成了围绕这片大陆一周的环游,人们才开始将信将疑地统一起彼此的意见。

        穿着带红花纹冬衣的喀桑人越来越多地航行在西岸安宁的海岸线上,绕过刀锋一样的陡峭高岭,从一个世界到达其它世界。活力与繁荣的触角刚刚开始连接零星几个地方,而在它们之外,依旧是密林、沙漠、孤独的村落、默默穿行在原野上的人们和畜群,直通向很高的山脉,直通向宇宙尽头。

        船身摇晃地稍微平静了些,塞缪修斯听到下层甲板传来吆喝,是收帆划桨的指令——风实在过于猛烈了。还在桅杆周围的水手们把风帆吃力地收好捆牢,接着不约而同地聚到稍微背风些的角落,解下酒壶喝了起来。

      “危险啊,再晚一会非得把帆吹破不可。”

        塞缪修斯与学生站在他们中间,勉强听到了水手们几乎是贴着耳朵大叫的交谈。离他们较近的一位少年微笑着递过酒壶,用维茵施坦语喊到:

      “真冷,朋友,也喝一点吧。”

        老学者同样回以感激的微笑,伸出了即将完全失去知觉的手。

      “我是逻松。”

      “我叫塞缪修斯。”

        在指尖看起来好像触碰到了壶颈的一刻,船身像从底部猛遭一拳似的突然偏仄。淳白的酒浆四下洒落,水手们连忙爬起,探头去看侧舷的情况。

      “糟糕,桨给碰折了。”大家同时说。

        顺着水手们的视线望去,一整块犹如岩石的冰被仍完好的几只木浆合力推往昏沉沉的远处。在那被切削成巨大几何体的半透明物身后,无力地漂浮着大片尸骸般的碎木。陆地上任何所谓坚实的材料一旦入海,都会立刻作为宏大乱流的玩物,被卷入其伸手不见五指的最深处消失不见。所有人的眼睛盯着各种漂浮物不可阻止地一步步隐入黑色的天幕,酒精带来的欺骗性温暖彻底消失。

        船仍被惯性驱使向前,速度恰好适宜,方向却不大明确——反正是向北。此时再贸然下桨万万不可,挂起帆来又会在无规则的暴风里迷失。没有人轻举妄动,船长也好水手也好,都借此机会稍事休息一般沉默着待在原地。大海对一切人们掌控命运的尝试报以威压,又在他们真正放弃抵抗的时候反而温和下来,像是有意识地强调着自己的统治力。周围的光线随船只的前进愈发昏暗下来,那不是一般恶劣天气里的乌云压顶,而是随船缓缓航入极北的永夜。日月星辰似乎从未在这片天空上生起,绝对的黑暗在不知不觉间淹没了一切,下方舱室里透出的灯光逸散成一轮清晰可辨的圆,明灭不定地勾勒出几步距离之内人和物体的轮廓。再远处,是视觉无法发挥作用的巨大空间,被凌厉的风声所充斥。

        起初,悠远的风声充斥着所有人的耳际,空气凝成高速运转的乱流来去自如,完全不受阻挡。当人们意识到这风声的消隐时,船板下方再度传来熟悉的木材摩擦声,白色的大块浮冰从灯光的边缘缓缓靠近,被好眼神的水手用桨杆推开。在那之后,同样的声音频频响起,好像船正驶入冰块组成的巨大集群。

      “是冰。”

        坐在最边上的一位水手说,紧接着,人们发现可以彼此听清说话的声音,风暴已在他们身后了。

        寂静的人群一下子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赛缪修斯起身感受了一下平衡,船身已几乎不再摇晃。他把学生留在原地,自己在黑暗里摸索着去往船长在的方向。

      “这边。”

        听到脚步声的船长引导着来访者。赛缪修斯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隐约感觉面前有来自甲板低处的呼吸。

        提在手上的灯被擦亮,火石相击发出的干响回荡开去,随后是暖融融的光。

      “怎么不到那边去?”学者问。“没有灯的话,即使在船头也看不到吧。”

      “这个啊,他们肯定更习惯我在这边。一般来说,船长冷不防出现在他们中间,那是有大事发生。紧张兮兮地,不好。”

        塞缪修斯笑了笑。

      “真奇怪,大海变成这个样子。虽然很少来这边行船,但依照既往的记忆,倒也不至于有如此恶劣的天气。”

      “您的意思是,以前的海面上也是有光照的寻常样子吗?”

      “有光照,虽然冷了点,但风浪也都属常见的规模。要我说,来之前确实也听到些北边海上不顺当的传言来着。但作为喀桑人都知道,从巴汉林达往北就算走到天荒地老都不再有港口了,去那的都是自称所谓的冒险家、办事也多少不大靠谱的家伙。花上大把时间兜了圈子,添油加醋地吹嘘一番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船长神色轻松地来着玩笑,不时停下来指挥桨手们把黑暗中漂来的近乎透明的冰块推开。

      “注意左边!大家小心一点,把还能亮的灯都点上!”

      “那么船长先生,既然多少听到不好的消息,为什么还要冒险专载我们一程呢?”

        塞缪修斯瞧着对方说话的间隙,提出了刚刚产生的问题。

      “这个不难理解,朋友。你们最初和我谈起行程的时候就说过,只尽可能地送你们北上,中途在哪里走不通了也随时可以抛下你们返航。加上价格高得出奇,生意上当然划算。要是那些以环游大陆北岸为理由的人,恕我经验不足,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偏偏这次两位的要求,正好可以让船员也锻炼一下,如你所见,其中不少还是孩子。”

        他们一起转向身后,一个活泼的剪影在桅杆顶的灯光下趁机朝他们挥手。船长指着那位说:

      “这是朗热,有个弟弟叫逻松,大概在甲板后边。”

      “有幸,刚刚见过。”

      “喂——看前面——”

        年轻人高叫着,字字有力的话音焰火一般腾空而起,指引着船头二人回头张望。在距船头百步之遥的地方,一块已消隐得只剩下隐约边缘的冰,正由下而上地泛出蓝绿色的光。微弱而稳定的光线淡淡地透映出冰群重叠的轮廓,把海水染成大片看不出本色的曳动光斑。人们短暂发出轻声的惊叹,突然的光明物被周遭长久统治着天地的长夜衬托得几近耀眼,被似乎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超然氛围所笼罩。当它靠近严阵以待的木桨时,反射着同样蓝绿色的透明水波漫上桨片,传来悦耳的轻鸣。

        海上没有一丝浪,那块奇异的沿船桨推出的笔直路径冰兀自漂远,静静照亮着沿途的一切。那里只有冰,不计其数,在夜幕之下缓缓进行着说不出是否有意义的平移。水波荡漾的声响很快消失,落针可闻的静谧彻底降临,发光冰块带着唯一一点亮光远去,仿佛传回了些许冰与冰相碰的响动。船上的人们齐齐紧盯着这唯一的参照物目不转睛,在全部感官都无能为力的当下,他们不确定头顶是否有天空;也不确定航海必需的一切方位要素;他们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向前移动。在他们一切形式的感知之外,成千上万的冰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正一刻不停地漂往不知什么地方去。

Aronov

Aronov

翡奥尼加轨道站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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