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ēhitāe Hjanōh

[蓝地]泽莫提 Zāumōhti

“百绮园里结落阁,楼中处处有极乐。姐妹挽手深月进,佩链归来结友成。”

我在第六年①听到的这个小诗歌。当然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这四句话里的含义,但是两个地名,“百绮园”和“结落阁”,那时候我是能够整天看见。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感叹,因为可能发生的身体上的毛病,现在我就要去留什么回忆录了;在宫里的生活说来枯燥,但细写起来却有点不舍。我怕我这时走诺丽的覆辙,但一切看起来不可避免。这只是第二十三年,我一直在这围苑里生活,平常见到的人们也都是这旁宫里的其他女孩们。说实话在第十二年以前,我一直都以为我的父亲是唯一的男性,其他方面的眼界的限制就更不用多说了:比如这一回国王就要与南方一个叫做Bhidac的蛮荒的岛国缔结和平条约,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果菲老师②还在的话就好了,她可以给我用精妙的语句解释这一切。说回话题。百绮园就是一个我们小时候玩的地方,结落阁是里边的一栋小楼。我不知道这些名字什么来历,但是好像听菲老师说过,百绮园在三十年前因成为晾晒花丝布的场所而得名,但是多数时候也因着里边的建筑叫彩结园。除此以外,这也是一个小花园,虽然没有皇宫中心的那个花园那么气派——那个地方我也只去过一两次——但也很好满足了我的童年仅有的好奇心。

①[第六年]那时候的蓝地人习惯把自己的年龄说成“第几年”。此处可知作者那时六岁。

②[菲老师]即作者的教师兼保姆Njaeka Fēhī。

在第六年以前我们家是单独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进来一个其他的女孩儿。这个场景我还深深的记得,那天是个烈日高照的一天,世界仿佛特别鲜艳。她比我高,年龄也比我大一岁;偏橙色的头发卷曲着像云朵一样,眼睛很大,鼻子和嘴却小小的。她是被一个看起来刚刚二十出头的妇女带领过来的,那个妇女的模样我忘记了,但是肯定不如这小女孩儿好看。对了,她穿着花丝布连衣裙,带着一根特别精致的小项链,脚上穿着蓝色绑带的凉鞋,后来想了想,那应该是从坊街①花高价钱买来的鞋子。

①[坊街]娜科雅皇宫外但是在首都城内的一条街道,那里是当时娜科雅城最繁华的商业街。

这个女孩叫做诺丽①。身为从别的家庭前来参与我们家庭的女孩儿,想必她当时一定是非常紧张害怕的。但其实她在我们这里不一会儿就混熟了,很快记得了几个家庭成员的称呼。后来第七年就和附近的几户一起办结友礼,当然当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要穿上一件蓝色的很长很重的衣服,在里边怪难受的;还要穿着它和那个女孩儿手牵手往一个教堂走去,还规定必须走四百步然后正好踩到教堂门口的一根画在地上的线上,他们说这个叫做“结线”,两人同时踩上去,说明我们能够心灵相通。

①[诺丽]即Nòhlì。

第七年好像很重要。

这一年代表我们正式进入一个新阶段了,有授笔礼,我们以后就能用钢笔写字了;还有妆服礼,在此之后,我们被允许使用所有成年贵族女子的妆容和服饰。当然这对我们的要求也就多了,每天早晨起来就不能再像小时候邋遢,要仔细梳妆画眼线,就像菲老师和我看到的一些别的人一样。我的母亲不是贵族女子,她是父亲在城市女子里挑选的符合要求的女子的一员,所以她不能穿这些东西。化妆盒子是我当时看到的最精美的物品之一,即使我以后用到了更加精美的餐具和黄金与绿松石制造的钢笔,他们带给我的震撼也不如这小小的化妆盒在当时给我带来的震撼那样印象深刻。我现在还留着这个盒子,十六年后仍然光洁如新,表面有蓝色的底漆和各式各样的花藤图案,就像把百绮园的景色固定到了这上面一样,真的是太精彩了。打开盖子里边是传统的化妆盒布局,左边是一些粉饼,右边是一块蓝色的区域,上面是笔刷插进去的地方。在第十二年以前是菲老师或者母亲来给我们化妆,那之后我们两个人就要互相给对方画了。化妆的方式与现在别无二致,都是眼上眼下唇下三点蓝色,画上之后,会显得眼睛很大,在诺丽脸上也很可爱——至少我当时是那样想的。

这一年菲老师也来了。她的姓是涅卡,后来我知道她是皇宫里权倾一方的涅卡家族的后代。当时,菲老师是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年轻女孩儿,化的妆总是很好看。她看我们都已经到了拿笔的年纪,就教我们写字;甚至还领我们到工具房,去看看印本书是怎么生产的。

她住在左侧翼——我们这个院子是一个四分之三环形的建筑,中间有小喷泉。正楼,也就是进院门最先看到的楼是三层带小尖顶的模式,那是我和诺丽的房间,底下有柱廊和可爱的小园子;右侧翼是父母的房间,也是三层,和我们的楼中间隔了一条很窄很窄几乎可以忽视的小空隙;左侧翼是较长的二层楼,是菲老师的居住地。菲老师同时也是我们家的保姆,所以那二层楼里还有厨房、储藏室,炭火储存间也在附近。

菲老师特别喜欢花。她的房间的正厅摆了一面墙的花:有攀援藤,有发依,有散雪,有丽子,还有一些别的。对了,听说诺丽家那儿管丽子花叫“神女”。这些花,听菲老师说,都是去百绮园采集的。后来总是耳濡目染,我和诺丽也试图去分辨寻找花朵。我能察觉到诺丽的确喜欢这些东西;她好像对颜色也很敏感,曾有一回对着家里的圣徒采枝①壁画发了两个时的呆,结果后来就向菲老师要了颜色,临了一张壁画。菲老师就发现了她在艺术上的兴趣,就开始时不时地往那里去引导。

①[圣徒采枝]蓝地人的双生教里的一幅情景,即主神的弟子勘察人间,通过采集树枝来判断这一年凡间是否风调雨顺。
诺丽非常喜欢丽子。有时候调皮,我们会每人去花园折几根回来,别在头发上。菲老师倒不管这些的,但是母亲看到可能就会骂。有一回我们摘了散雪花回来,当时家里正在外边支桌子准备晚餐,结果风一刮来,散雪的花瓣①正好就吹进菜里了。这种情形就比较惨,会迎来菲老师和母亲的共同教训,而且更惨的是,菲老师会让我们各写一张满字②的检讨。这种时候不经常有,我们作为女孩子大多时候也不会过于调皮,一般到了上课的时间菲老师会摇一下铃,这个声音正好我们的房间里能够听到,然后我们就得到她的房间里去上课。

[花瓣]实际上是散雪(蒲公英)的种子。

②[满字]写满一张旧式横格纸(大约可以写125个圆形字)叫做写一张满字。后来泛指125个圆形字。

就我自己而言,我得到第十二或者十三年的时候才能知道老师到底长什么模样。这一年年初过了成人礼;因为那个时候我长得比较高了,能从正前方看到菲老师的模样。菲老师实际上长得不很出彩,眼睛小,脸颊上有一些深色的斑点,但是化完妆以后能遮盖住一些。这一年我第和诺丽一次走出这片地方,去到皇宫附近参加某种仪式。但第一次出院子就遇到可怕的事情了。原因是皇宫之前有一片铺着特殊路砖石的大空地,菲老师告诉我们它叫做“月影广场”,中间竖着一个很大的日晷,白天用来测定时间,晚上用来祭祀月神。但菲老师没告诉过我的是那个广场也是一个处决犯人的地方,我们去的时候是冬天,正好就看到了这个场景。现在回想起来,让我们去皇宫附近的通告就是让大家来参观犯人被处决的过程。我看到当时两个男性被绑在广场之上,后面是一排黑盔甲禁卫军,前面是几个拿盾的士兵,盾牌都画得很华丽,上面也没有战斗痕迹——菲老师讲课文的时候曾经讲过真的盾牌和装饰盾牌的区别。前面有个官员会宣读犯人姓名和罪状,听他的陈述好像是證制犯罪——證制犯罪会牵扯到家人,所以我和诺丽总希望父母不要在工作上搞出什么差错来。接着后面有两个人押着犯人面向中间的雪白色大理石日晷柱子,然后向天空比划了一下,好像在祭拜天神,一个牧师模样的人也念了几句,然后两边的这两个人取大刀,像魔鬼的大刀挥向他们一样,挥向这两个男人的脖子。我当时吓得闭紧了双眼,然后以为过去了的时候微微睁开一条缝,却看到有一个人的脑袋没有完全砍下来,拿大刀的人正在地上磨,中间大理石的柱子溅满了血。当时我突然就吓哭了,回去以后一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到了第十四年的时候,母亲说我和诺丽可以去结落阁双结了。我当时没听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菲老师告诉我就是去房间里面脱了衣服随便玩,只要带上一个叫做Tāetānja的手链就行。第一次搞完,你们两个才是正式的结友,即构成了亲戚关系了。于是在一个月圆的晚上,我们就第一次进了那个叫做结落阁的建筑——后来我们才知道宫里有很多“结落阁”,我们这个花园里的至少目前是专属于我们的一个。那个小尖顶建筑的女管家住在花园的后面,她认识我们。我记得我们过去的时候,第一次给她检查手链,她还摸了摸我们的头,说“哎呀,当年的丫头们长大了啊”。里边的地面是黑白大理石格子。从正门进去了以后,得从右边上一个楼梯,然后才能到房间里边。房间里边摆着一张大床,一面镜子,墙上有一幅横幅写着很大的好像是“结结心连”的字样,写的很好看。我们都脱了衣服,那一回是我和诺丽第一次互相看到对方最本来的样子。我们站在床上。诺丽比我要高,长得也比我大。我们想起菲老师告诉我们的方法,躺下以后试着去抚摸对方来表达自己的爱意。后来我们就互相这样拥抱着睡着了,回来以后给菲老师说,菲老师竟然笑“哈哈哈哈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没意思的双结”。真是搞不懂呢。第二回的时候家里就给我一个盒子,里边是一对挺好看的长柱状的东西,告诉我们到那里应该怎么去玩,这个东西怎么用什么的。结果到后面就发现我们莫名地喜欢去那里玩,虽然家里人也告诉我这个双结最多只能做十三次。诺丽真的极其可爱,她比我年龄要大,可是在面对我的时候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这样过了两年。

没有想到第十六年的时候菲老师突然就不见了。那一天我还记得,是十月二十七日。我和诺丽早晨起来,四下不见她的踪影。早晨问父母,他们也不知道。结果父亲下班回来以后心情很沉重,说那个涅卡家族的权臣犯了什么罪,被抄了家,并且罪行株连全家了;取代他的职位的是泰代雅赖家族。还说泰代雅赖进言国王废除双结和结友制度,搞不好诺丽也得离开我了。我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前一天还一片祥和,突然现在就晴天霹雳。这一切也肯定都是泰代雅赖家从中作梗,我现在也这么认为。在这之后我也去当了别人的老师,诺丽也都一直在我身边。——我觉得我这个老师的知识水平肯定是赶不上菲老师的,她之前一定游历过很多地方,才能获得对很多事物细致的了解。唉蓝地人就是这样。知识一代一代传下来越传越少,很多之前的技术技艺都竟至失传。

我向父亲不断打听这个权横一时的泰代雅赖的情况,最终得到了一个沮丧的答案:结友制度将在五年后正式废除。我教课的那一户,结友来了没几天就离开了。

这时候再和她一起路过百绮园,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伤感。尤其是菲老师走了以后,她的一墙花朵无人管理,渐渐全变成了杂草,人走茶凉的悲伤顿时涌上了我们的心头——并且更严重的是,我们即使在其他地方也再没有机会看到菲老师了。我想到她教我练字和诵读课文,也教我很多人生的准则,这样的女子,不应该成为證斗治争的牺牲品。同年百绮园的名字就恢复成彩结园了,外边还建了墙,这下我们只能绕远进入,往昔的一切记忆都站不住脚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

前年的某一天,我得知诺丽得了怪病,吃不下饭去,又同时有呼吸上的奇怪问题。我劝她找宫里的医生,她一开始说不用,后来由于奇怪的病情加重,不得不找了一个城里有名的医生去诊疗。在花费了五天时间的诊断以后,我去问医生怎么样,他也沉思不语。诺丽让我先去她教课的那一家解释一下,巧的是那一家也认识我,知道我是她的结友,见我来解释,立即询问我她现在身体如何了。我能怎么回答呢,只能摇摇头说不知道罢了。

然后,就是现在的事儿了。我去教书的前半段路是沿着彩结园的墙壁走,有一天翻过来几枝丽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之前在同样的小道上,我也曾邂逅过这可爱的花。她攀长在墙上,像对我打招呼一般——这让我想到好久没有出现的诺丽,小的时候我们也会这样互相打招呼,虽然晚上都在同一个房间里睡,真是亲密极了。而现在,那一家人已经失去耐心,换了别的老师了。一开始,我每天暗自祈祷她能够赶快回来,可是父亲后来告诉我,可能性不大了。这一切的恶魔般的病痛完全是那美丽的眼线所带给这可怜的女孩儿的,这矿物颜料实际上充满了毒素,长期使用对身体有不可逆转的影响,而这在先前是看不出来的。

晚上的时候,我的泪水浸湿了枕头,感觉一种不好的迹象正在席卷而来,不仅针对她,也针对着我。

而丽子花好像还优哉游哉,天真的像个孩子一样。她真的就像神女一样,每天还是一如既往的早早醒来,对我打神女打的招呼。每到路过那儿的时候,我也会像她致意,然后感觉到这一天还有希望。甚至直到昨天,我都不知道她即将迎来冬日。

那一天,节点之前还是清空蓝蓝,之后突然狂风大作。雨柱砸在窗户上庞庞响。我趴到三楼窗户上向天上一瞥,天空黑的没有一点仁慈。在暴雨间隙里我赶紧出门去看,可是,这小神女还是太脆弱了。六片花瓣散落一地,已经陷进的地上或墙上纹路的积水里。她还是离开了我,如此简单直接。然后,下午我知道,可爱的诺丽也去了,也是这样简单直接。

她没有来得及去写什么回忆录。今天早晨我收拾她的东西,发现她还有专门为我而作的小画,小时候的玩具,Tāetānja手链,以及她第一次学写字的时候歪歪扭扭的字迹。看着陈年旧物,我有感而发,写了这张东西,就当是为我们两段交织的人生做一个纪念吧。

4月27日于娜科雅。

4月28日补充:

清晨,我最后一次看到了诺丽。她旁边围了一圈丽子。她向我微笑呢。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啊。

6月10日补充:

我觉得我好多了。

今天有大事儿,妆房搞了植物颜料,用来代替原来的那种矿物颜色。我要是晚出生二十年就不会有这种问题了……当然诺丽也得晚出生二十年才行。

(次年)10月9日补充:

还是不行啊……

(第三年)1月24日补充:

我爱这个世界,但是现在显然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不知道在地下可不可以重新与诺丽相遇,并开展一段永远没有尽头的友情啊。

kiko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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