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ēhokalāmoh Gīfadà
[蓝地]螺岛 新接 Haedī Ljaela
这个故事太乱,我就只好像啄木鸟一样东戳戳西戳戳好了。
我之前通过认识的人听说了这个故事。这是个叫做境芽鹦的同学,和我一样在城里上学,但据她说,她的姐姐是在村子里一个小的学院里上学的。那应该是在渐歌四十年左右的事情了。当时我和她的这番对话被我记录在了一个小本子上,现在请允许我转述它。
据她说,她姐姐叫境芽寂翎。她是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院学绘画的。当时小山村里上课,不像现在诸如我们娜科雅这些城市,有亮亮的魔法灯光,那个地方的话都是蜡烛照明,一般是在晚上十一点以后也就停光了。她的确热爱绘画,想为人们和静物做画像,父母也很同意;可她的家人决意要让女儿去这个学校之前,却有好些个村子里的人反对,说是那个学校里面经常发生奇怪的事情,老一辈的校友也有很多证据。然而这也挡不住她,毕竟她觉得传说只是传说而已啊,没有什么问题。那天她和父母告别,背着画具来到这学校。学校看上去有年岁了。有小排宿舍,在校园的西边;校园有一个U字形的教学楼,包着一个破破烂烂杂草丛生的运动场地,北边有一片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花。校内配十个老师,服务不到一百个学生。她所在的那个绘画科属于艺术系,后者是整个学校里最小的系(竟然还有别的系!),她那一届一共就只有十个人。境芽鹦给我说,实际上她去看姐姐的时候,发现墙面上都有很多很多的画贴着,她是数过的,从最早三十五年的画(那时还有一些是拿画框裱起来的)到三十九年,一年比一年少。说明这系之前人还是很多的。问校里的老师,答复是这小学校从那一年开始也是处于很艰难的处境的,前几年还抛弃了最东边本也属于它的教学楼。境芽鹦给我看她在学校里做的白木画片——听说是极其珍贵的东西,其时寂翎还在,照片里有小花园,是开辟于渐歌三十五年六月十三日左右的。当时,我问她为什么开辟小花园,她说,听学校里讲的话,花园是在原先破烂的旧房屋推了以后开辟的,有些时候那些学画画的来取花当作静物,也从这里面来采割。那旧房她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但有个往事,也是村里人说的,说房子本是个教堂,因太过破烂而被推倒了以后,村子里竟然发生了好几起伤亡的事件,其实是村子里前几年建瞭望楼摔死了人,过几天又砸伤了过路的行人,本是正常的事故,结果以讹传讹,又有老一辈的人把这件事情曲折化,并和教堂被拆关联起来,于是强烈要求按照村子里的习俗种花草地,每年摆个小的仪式消灾。后来这个习惯也没了,花草地变成了学校的一部分,又全种成花。她如此描述(她中间还穿插地讲了很多别的事情,这些事情乱到让人觉得厌烦的程度,所以我的记录中把它们都略去了),我倒是感觉故事太扯,首先是砸死人以后闹成纠纷,必然会有当地警官介入,然后是如果设了仪式,在这么重视这种事情的小村庄也不会几个月后就没了的。不过最后她说,这成了疑案了。然后我试图询问境芽鹦有没有一些他们画的画。她竟然真的说有。我接过来,发现老画已经有些黄和掉色。画的水平自然是远远不能和城里相比的,充其量是个学了一年的水平。我诧异到没有一幅画是有花的。“有那么大的花圃,无数的天然静物,难道他们就拿不出个作品吗?”当时我问境芽鹦。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实际上,这事情就是从花开始的。学院的绘画班级似乎是有个说法的,就是从院里采的花朵必须在半个小时之内送还原处,否则就会受到某种惩罚。可是要画一张精细的绘图,非是有二三小时不可的。于是之前就发生一些多半是润色过的神秘事件。这事情被当作谣传,因为从没有人能够复述它,甚至知道的人也不多,了解的都是些个学校里喜欢探险的外系小男生。”听起来所有人都没在意这件事情,但境芽鹦最后说的是,寂翎在上学校的时候曾经有采摘过那里的花。那是到上色彩课的时候了,老师让自选静物,她就拿了朵这样的花回来。此前她也从那些男孩子口中听说过这事情,也把它和老一辈人讲述的事情联系起来过,但是最终觉得说的净是胡言乱语。终于在一个小时以后,她还是没还回去。然后听境芽鹦说,班里一个叫做安的小男生在两天之后找到她,说寂翎在静物室里被高处堆放的花瓶砸中了头顶,当时就没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真有这样的事情吗?我想。境芽鹦继续说,那男生形容的竟然绘声绘色,说着那暗红的血液如何像散雪①一样四处飞溅在墙壁,花瓶如何成为像钉子一样的碎片散乱地摆放在地面,等等。她说这小男孩应该是吓疯了,现场应该不会如此。不过人还是送了回来,她家找了个地方埋了她。风言风语更厉害了,很多人把矛头指向她家里,说什么你竟如此对自己的孩子不负责等等,甚至一度纠集了武装想把她家砸了,但她认识人,随后找人平息了下来。自此她家就每晚点着小蜡烛,成为半夜里村子唯一的亮光。
①[散雪]蒲公英。
前面讲的境芽鹦找到我的这些事儿,是在四十年了。我虽然有一阵子纠结过这个事情的真相到底是如何的,会不会是调皮的孩子推下了花瓶,但不得而知。我渐渐在城里事务缠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
又过了半年,我想起我还有这么一个同学,虽然又回忆起了这个悲哀的故事,但心里想着这样似乎更应该找她去聊聊天,正好也是神返节②,双生花盛开之下应该没有什么阴霾了吧。我念叨着准备好的祝词,拿着一个小小的魔法灯工艺品启程去她家。到了跟前我才发现她的房子已经没有人在住了,甚至原先邻居的屋子也都没有人。在这个家人集聚的节日,这场景太不寻常了。我去村子里问了一个别人,他听我问关于境芽一家的事情,先“噗嗤”一声,然后鼻底朝前:“灾星!小心点儿他家的什物,都染着大灾呢,今天过节,小心点儿!”
②[神返节]5月19日。
我一句“发生啥事了”被憋了回去。可是就这样离开的话,似乎对不起我这么远的行程和真切想访问她的期望,所以等了一会儿以后,我又回到了她的原住处。
旁边没人发现我在那里。她家的门虚掩着,这让我能像野猫一样推开进去。进去以后我发现其中一面墙贴了满墙的绘画,画的全是各色的花朵静物,纸都泛黄卷边了。我把礼物靠墙放,凑近去看,发现有一些画上有临时的署名,其中除了“境芽寂翎”以外,还有名作“灰星安”的字迹。这些纸贴得有点儿刻意,以至于似乎我能意识到这后面隐藏了东西。我试着揭掉最右上角的一幅画,马上就发现画后面有一道粗壮且明显的直角刻纹。我意识到这是一扇门。我把挡住这条粗壮刻纹(也就是门缝)的画全部揭下来,但是没有完全拿下来,然后试着推动门板,无果后再扒着门板的微缝试图向外拉。经历了一场差点搞坏我的指甲的奋斗后,我终于打开了这扇老得像老男人呻吟的大门。
看到里边的东西以后,我差点儿想一把把门推回去。这里边竟然是数不清的、堆积如山的花瓶碎片,似乎里边还有头发或者别的东西。不说那一年村子里为了这堆碎片砸了几个花瓶,就光这屋子里的气味就让人极度难受,令人作呕。我脑海里很多东西涌了过来,包括境芽寂翎诡异的结局,也包括刚才那个男人对我说的话。我短暂地在这些思绪里游走了几秒,决定直奔警察所,但是发现今天是过节,他们都放假了。
我突然有个想法,即自己清理开这些碎片。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对我来说,难度不仅来自于那些锋利的碎片,还来自一种莫名的恐惧。旁边地上躺着一片厚布料,这正好能让我保护好手,以防我清理碎片时被划伤。我首先拿起最上面几片红釉的碎片,又扫下底下的无法辨认的残片。
这是阳光明媚的下午,但是这个碎片小屋中没有一点儿天空的光芒。等到我准备把一块较大的碎片移到地上的时候,这片碎片底下竟出现了一只直直瞪着我的眼,她看到了我,仿佛冲出了所有的碎片向我自己的眼睛捅去。我像弹起的猫一样紧急后退,结果一脚踩滑,头似乎又撞到后面的墙上,地面和上面的灰尘拍到了我的脸上,使我失去了知觉。
等到我再次能看到景色的时候,全场静寂黑暗一片。我抬起头来,顿觉头后和脖子隐隐作痛。我躺在小屋靠门的地面上,天已经全黑了,在这期间,没有任何人发现我。月光把外屋门口的一角照到小屋的墙壁上,像是肮脏的深蓝色块。我想站起来,但是身上没有劲儿。此时我又摸到了自己的血,似乎是因为头压到了碎片尖锐部分。我想要是我不来的话,正在娜科雅准备睡觉,但是现在躺在怪味弥漫的这里,动弹不得。
我还是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看向碎片堆,什么都看不清。月光统治下的村子没有一点人工的光亮。我突然想到了我带的魔法灯工艺品,只能先打开包裹,拿了出来并且点亮。我身后顿时出现了高大的黑影,一晃一晃的。我在心中默默的希望所有可能存在的恶魂在小枝花之照耀下远离我,然后捡起布料,一把推开那里的碎片堆。一个头颅赫然出现了,散乱着她的刘海儿,在蓝色的月光下更加阴森!这是境芽鹦吗?!我在心里排除着一切有关的人物。然后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又发现外面有个黑影很快地闪过去了。我一刻也等不下了,抬腿就飞出了大门,一边跑一边往回看,仿佛那个头颅跟着黑影在追我似的。我几乎跑出去了几百米。村子的人都睡觉了。我想到了警察所,转弯跑过去。
这时候的警察所竟然有个人在那儿坐着。虽然有人,但是没有亮灯,他就坐在里边马厩附近。马厩里边并没有马。当时我想,似乎过了二十四点了,第二天必然有人值班。我莽撞地推开了所子的旧门,嘎吱一声,好像也把他吓了一跳,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下刚才的见闻。
那人问我:“你去境芽家了?”我点点头。他又问:“你发现什么了?”我就又把我见到的东西重复了一遍。他提出和我一同去看现场,我也答应了,先出了门,他随后跟着出来了。
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怎么跑过来的,绕了几个小弯才把我们两个带到屋子面前。我再次打开门,他也跟了进来,可是一直没有站到我的前面去。我有点儿疑惑和害怕,刚想找他,却发现他不见了,只剩下魔法灯光仍然照着的两个黑影,其中一个是完好的花瓶,从虚空中滚落下来,在我身旁爆炸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警察不见了,我饥劳交加,再一次倒在地上,这次却无比的舒服,感觉就像是要解脱,穿梭回到家里的床上似的。
我盯着天花板,上面没有装饰,只有裂开的墙缝。月光试图抚平我狂跳的心脏。在迷糊中,我似乎感觉到了碎片堆自己动了起来,爬起一个没有气息的女孩,在她散乱不像常人的头发之后的双眼和我呆滞的眼神交汇,说:“我是境芽鹦啊,我们去一起玩啊!”伸出蓝紫色的手来试图拉着我起来,一边这样一边说:“在学校的那一边的花园啊,在那里有属于我的花朵啊,采下两根来,一根拿去学校一根送给你,一根放在花瓶里,一根放在花瓶——一根送给你……”她在我头边跪下来,盯着我,右手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向那一堆碎片。
“境芽鹦啊?!”我喊了出来。没有任何人回话。身边没有那个女孩。碎片堆也没有变化。我突然又有了力气重新站起来,向四周看看,警察已经不见了,喊人也没回复。天还是很黑的,比刚才更黑了,衬托出格外明亮的魔法灯光。我想回去,可是脑海里一直在指示我去清理碎片堆。我只好继续清理,直到看到里边是完整的一个人形。她的头上有很严重的伤痕,旁边有许多散乱的头发,但是一切都很新鲜,我怀疑她似乎离死亡的一瞬只经过了不到一天。
我听到了些许的脚步声,在小屋的外面。我出去看,只见一个似乎很瘦小的男性站在门框附近,盯着墙上的画看。我出来的时候他也没有看向我,而是一直盯着墙上署名“灰星安”的画作在看(应该是,那一行都是这个署名的人的画作)。
“灰星安?”我试图以画上的名字叫他。当时我在想,奇怪了,警察消失了,有一个人又凭空出现了吗?
出我所料的是,他点了点头。我不知道问什么,但过了小一分钟,他转过身来,眼眶黑乎乎的,左手拿着两束花,右手拿着一个花瓶。
“哇啊!”我尖叫了出来,他没有任何迟疑地向我掷过花瓶来,但我躲开了。花瓶扔出了窗户掉在外面的路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碎裂声。我赶紧跑出房间,然而他追了上来,在我后面抱住我,两束花扑在我的脸上,然后想用力将我摔倒。可是他太过于瘦弱了,我很容易就挣脱了他,然后不顾一切地跑向屋外。我发觉到天已经变成了中蓝色。我向记忆中我乘人力车从附近城市来这里停驻的车房飞奔,他在后面紧追不舍,速度很快,感觉马上就要跟上我了,我几乎精疲力尽,只能临时转弯到一个开着门的房子里边去。那家主人正在生火,我跑进来以后指指后面,然后就再一次倒下了。
再后来我就出现在了一张床上,旁边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使用药锅。见我睁眼看他们,年轻一点儿的男人马上往后面喊“她醒了!”然后有个人就端来了一些水过来。我一饮而尽:“真的谢谢你们啊。”
“不过刚才是什么人啊。”那个年轻男人操着奈歌特口音。我只能说不知道,可能是一个暴徒。那个男人接着说:“这么瘦弱,怎么会呢。”我见他这样说,忙问:“你们抓到他了?”他摇摇头:”不过我瞥到他,但是他太快了,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刚才我才明白他们为我熬了外敷的药膏。在他们给我抹疗伤口时,我把刚才夜里的事情全都描述了一遍。他说:“竟然有这种事儿吗?家妹,远岛欢,也在学美术。去问问她好了。”
然后见一个新的女子进了房间,年轻男人和她交流了会儿,她就过来了,问我:“你说的那个被埋在碎片底下的人叫什么啊?”我说:“境芽鹦。”她仿佛有所思考:“我……似乎认识她。她——你叫什么?听你描述你是她同学?”我点点头:“我是螺岛新接。”她:“咦,熟悉的名字……在德欧卡拉上学?”我连连点头。
“和这位境芽鹦有关联的人我知道她的妹妹境芽羽和她的男朋友灰星安。”她说。
我连忙问:“等会儿什么?灰星安是她的男朋友吗?”她:“是……或许也不是吧。这个境芽鹦她的精神似乎不是很好,我猜想可能有什么疾病之类的。但是或许因为如此,她的绘画总给人特别的新鲜感。我曾和她聊天,她谈话时的注意力很难集中,也时常胡言乱语……或许是吧。也有可能只是对我,就这样。”
我:“嗯嗯……你知道她还有叫做境芽寂翎的姐姐吗?”她:“不知道啊,她应该只有一个姐妹。也在德欧卡拉上学。”我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怎么给我完整介绍那个静物室的故事的?
“嗯……谢谢。”我说。她点了一下头作为回谢,然后出去屋子了。我实在按捺不住对此事的好奇心,又害怕因为再次回去探访而重复晚间的噩梦,甚至命丧此地。我决定回到德欧卡拉市,在那里或去进行安全的探秘,或是转道娜科雅,不再理会此事。
我乘人力车回到了德欧卡拉的警察所,车费刚好花去了我一半的随身钱财。我把村子里的事情告诉了这里的警方,他们承诺将前去调查。然后我花了点儿时间走到了德欧卡拉美术学校门口。学校因放假而关门,我便仔细看起公告板,赫然发现了一则被撕去一半的寻人告示,上面提到的竟是灰星安的名字。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尸体的身份。不过这样独自思来想去,终究没有结果。我还是回到了娜科雅的住处。
过了大约六七天,我收到了德欧卡拉警察所的一封信,证实了我的一个奇怪的预感:那个尸体是留着很长头发的男性。不过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去处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