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ōhkohemoh Nākù
[蓝地]螺岛 新接 Haedī Ljaela
当然,写下这个文段的时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式。淑克艾的河水像时光流动一样流淌。那位黑夜中报时的敲钟少女,或许就是她的结友令她仍然存在在自己面前的尽其所能的方式。
事情要从我去淑克艾说起了。
这是一座不大的小镇。这座城市围绕着一座高大的教堂钟楼建造。河流从城市蜿蜒通过,留下密布的水道,小船在水道中穿行。从慕达来的我不得不先适应一下这有些离海岸遥远的生活方式:前几天的时候,钟楼的魔法灯光意外地损坏了。我特被魔法灯商会请来做维修。
不得不说,晚上的河岸景色迷人。酒家的灯笼和窗内的倒影星星点点,像是在河道中间撒上一把金粉,令整个夜晚熠熠生辉。在这喧闹之中,却唯有最该长亮的钟楼隐藏于黑暗。在天空中,它是一个黑暗的怪物。
在旅店住下后,第一天晚上便来见钟楼少女。我像往常一样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迎面是一个端庄的女子坐在靠近里门的红椅上。不过,没有夜光的辅助,我无法看清她的模样。我像往常一样报了家门,然后打开里门——没锁。那女孩儿坐在那里,就那样一直坐在那里,没有看我。我习惯性看了看手表,写的是晚上八点五十八分。
我拿着工具小包和蜡烛配件,先摸黑爬上陡峭的砖砌旋转楼梯,然后在中间一个平台处点了蜡烛,再继续爬剩下的楼梯。果不其然,刚上不久,浑厚的钟声响起了,震耳欲聋,蜡烛的光芒似乎都快被这重响给震灭了。
可在楼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敲钟的女孩儿。她似乎没有表现得如此礼貌——这甚至有些诡异,因为她也从不看我——的义务。慕达的一对儿敲钟少女每天出去游玩,娜科雅郊区钟楼的敲钟少女也常去城里。这些地方我都拜访过,她们无疑不热情相接,唯有这淑克艾非常奇怪。
到了顶楼,上面写了个名单,我从这里认识到这位敲钟少女的名字——炉羽静约。她有个结友叫做小新岛帆。从排班表看,静约负责夜间的敲钟,而帆负责白天。
在钟楼的魔法灯屋检查了一会儿,大约发现了一些问题,螺旋形魔法瓶和长形魔法瓶的魔力对接口由于木架潮湿膨胀而对不齐了。我从墙上抽了结构纸,圈出这两块有问题的地方,下楼去找这位似乎难以相处的敲钟少女报备。
她只还是坐在这里,一言不发。不过现在我的蜡烛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情:她的脸显得有些不一般的粗糙,和她少女的身材相比更是如此。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我又不敢太凑近她。我签了字赶紧走了。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我拿着修理工具到钟楼地下再次探看情况。是这位小新岛帆迎接的我。她穿着格子连衣裙,带着一副蓝色的长方形镜片眼镜,和一身深红色服饰的静约小姐相比,风格上有很大的异处。她并没有坐在昨天的凳子上干等着,而是起身迎接我的到来。看到她,我满脑子的疑问却没敢说出口,只是上了楼梯。
即使在白天,钟楼里边的旋转楼梯也是昏暗的。扶手的木漆早已开裂,使我不敢去摸它,以免被划伤。然而,我越上楼,心中的某种不可名状的诡异的疑问就越重,直到阳光再次洒在我的面前。我上到了楼顶。我拿出新的魔法瓶组零件,心里试图平复这些疑问。魔法瓶组零件太脆弱了,容不得我马虎。这时候,感觉抑制住种种疑问就像憋尿似的——虽然这个形容很怪,但是我再也没有更贴切的词汇了。
过了十五分钟我才把这魔法瓶装到指定的位置。我拿着之前损坏的魔法瓶组零件下楼,到楼底的时候却又怕问出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但是我还是鼓起勇气,全部都问了。
“你说静约小姐吗?”她忽而低下头。我点点头,脑子在飞速猜想她将要说的答案。
她说:“静约小姐离开了。”
啊?我问道:“那她昨天晚上还在啊。”
她:“不是的,是到了那里了。”说完她扬起头,顺着阳光指了指太阳。
我心里一惊。的确我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但是这就更怪了。我问她:“不好意思……愿她漫步于飞枝花道。……但是还是想问一下……那昨天晚上是谁?”
她低下头说:“她也是静约小姐。是我的拙作。”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心里迷迷糊糊的。我感觉很对不起她。最后我还是和她作了快速的告别,抱着更多的问题回了旅馆。
下午睡觉时我做了场梦。非常奇怪,似乎是在娜科雅的钟楼,而不是淑克艾的。实际上我没见过娜科雅的钟楼,这些所有的景象全来自于一本书。钟楼上两个人在追逐,前面那个像是我昨晚看到的“静约小姐”,后面那个像是帆。她们绕着钟表在上面跑了一圈又一圈,分针和时针就跟着她们转啊转。转到十二点,静约小姐一脚没踩住,就这样从钟楼飞了出去。帆还停下来看,就这个时候大钟表突然炸开般碎裂了,像巨口一样把她吸进了楼里,而静约小姐在空中被底下教堂的外框铁艺扎了个粉碎,只剩下一块块红色的布料与棉花随风飘散,像下了场红雨。她的头掉在大街上,滚了几圈,是布料缝的。
我就这样被催醒了。睁开眼看到刺眼的阳光,我发现自己来到了差不多离奇的现实。
布料和棉花……?
晚上决定再去一下钟楼。走过繁华的中心街道,我来到钟楼一层。如我想象,静约小姐端坐在她始终的位置上。这次我给自己壮了壮胆,先对她默默说了一句“对不起,小姐”,然后把手伸到她面前,轻轻触摸了一下她的手。我顿时摸到了异于平常的感觉,她的手是布料做的,刚才我甚至摸到了缝线。我还在想,说它是手套也未曾不可——但谁会在如此炎热的夏天在室内戴手套呢?钟楼少女并非贵族成员,应该不需要如此遵守某些可能的繁文缛节。我又仔细端详了她的脸庞,它是如此清秀,可惜这次我看清楚了:一道似乎是缝线的裂纹从眼角处游走,一直到达鼻翼一侧,然后从下巴的一侧回到后脑勺。
我猛然想起帆说过的:“是我的拙作。”
原来是这样啊。
瑕不掩瑜,这的确是精致的作品,毕竟我在高级娃娃店看到的布绒娃娃的脸上也都有这种缝线。可我没想到在这里能看见。她中等长度的刘海微微盖住了俊俏的眼眶,虽然我不知道后者是什么样的结构,或许是布料下隐藏着定型用的铁丝;耳朵也惟妙惟肖,耳垂还钉着两枚精致的掐丝玻璃耳钉,在夜晚的魔法灯光之中把色彩投影到她的脖颈。如果静约小姐生前的确是这样的美人,她的结局就更加令人叹息了。
在这样想的时候,我正注视着她美丽的耳坠与垂发,却猛然发现二者似乎发生了一丝颤动。这吓了我一跳,然而一会儿以后,这位布绒小姐的胳膊竟然由平放慢慢改变着姿势。出于本能,我赶紧退出大门,合页发出尖厉得不自然的哀嚎,然后我看到她站了起来,宝石般的眼睛反射金光,死死盯着我。她到底真的是布绒娃娃吗?我当时胡乱思索着,但只是看见她拉了一下什么东西——然后,来自天空的钟声敲响了九下。完毕后,她又缓缓坐下了,眼睛也不再看我:她的眼珠子根本不会动。
一个人循着开门声赶来,从二楼沿楼梯直下,看到我,连忙说道:“真是抱歉真是抱歉!吓到你了。静约小姐连着她身体里的机械,她可以自己站起来敲钟的。我不得不这么做,如果没有她的话,晚上就不会有人敲钟了。”
我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假人放在这里呢?”
她说:“我只是想一直看着她而已。五年前我还在为娃娃店做工的时候,我结识了静约小姐做我的结友,然而两年以后她就生了大病,离开我了。我只是太爱她,我希望她像那之前一样和我常常对视,在我的身边,仅仅坐着也是好的。来做敲钟少女的缘由,是因为给本地双生花教座打工能给我一个很固定的工作地点,这样我就能一直和小姐在一起,而免受频繁搬家的困扰。”
我说:“原来是这样啊。辛苦了。然后钟的灯光已经修复好了。”
她说:“真是谢谢你了!教座这几天应该也会接见你的,他是不错的人呢。”
我点点头。离开这里以后,我去中心街道转了两圈,但什么都欣赏不下去,只好直接回到旅店。
大约两天后,我来到教座教堂。里边和我老家的教堂一样也是黑漆漆的,中间是很大的、已经褪色的木质双生花雕像,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了。一个穿着深黑色衣服的老头在中间站着,我进来以后他就转过身来:“谢谢你,来自慕达的修理者,你为我们带来的时间的光明。”他送我一个小提包,里边有一本渐歌三十年代版本的双生教经和一片蓝色的工艺品,或许是书签。
他说:“万花会常常绽放于你身边。”他说完就回去了——从教堂大厅的左侧进了一个屋子。我站在建筑正中心,这尊木头做的巨大花朵在我的正上方悬挂着,仅有一根花枝与墙壁相连。早晨的太阳从屋顶特定的缺口进入,照到花瓣上,再从花瓣的蓝色漆上面反射到教堂里的某一个角落。在那里我发现了一张陈旧的脸庞。
是静约小姐,我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了。我过去想查明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走到最前面的时候才发现它不只是一个,而是一排四个,就这样坐在教堂的一个废弃的长凳上。她们后面的墙上写着粗糙的字体,不过被头部挡着,看不明白具体内容。她们身体陈旧,落满灰尘,但眼神如初,随着微微低沉的头部注视着脚边的地面。
后面有脚步声,我回头看去,教座从刚才的门里又出来了,看到我端详着静约小姐们,他说道:“她们也在追寻着自己的太阳。”
在空旷的教堂中,我想说些话给她们,但这其实毫无必要,这些布娃娃又没有用于理解的大脑。我回到旅店,然后在第二天返回了慕达。
再因缘巧合的来到淑克艾,已经是又一个五年之后了。听说帆小姐已经不在钟楼,不知道静约小姐现在如何了。我来到教堂实行祷告,又顺便看了一下那个熟悉的角落:那里是六个静约小姐,似乎未曾有人移动过它们。我推算了一下年数,难道那位小新岛家的小姐最终还是放弃她了吗?
我走过去,发现最后一个根本不是静约小姐:虽然她也穿着深红色的连衣裙,但是脸上挂着一副非常陈旧的蓝色框眼镜,长相也和前几位不一样。我立即认识到:这是帆小姐。可是她怎么也出现在这里了啊。当年教座出入的大门已经消失,成了一堵墙,导致我也没法去询问后续。只有双生花的木雕还是那么的陈旧和原汁原味。
可惜我对帆小姐的印象只集中在数天,难以回忆起更多的细节。
我再次端详这些娃娃。五年的时间足以变化任何一个人的容貌,只有这个角落里的六人还是当年的模样——或许也不是了。她们的衣服和皮肤已经被蛀虫叮咬撕裂,以至于露出木制的骨架,这种情况从右往左一步步严重,最左面的静约小姐的两只玻璃眼珠子都从细木条框定的眼眶中掉了出来,因为那木条也因为腐化而断裂了;而第二位静约小姐的连衣裙受到了很严重的侵染,深红色的布料已经变成了焦黑色,连着的皮肤也失去了本来的样貌,只有苦苦支撑的面容还像之前一样面对着地上自己的残渣。听说太阳光芒长时间的照射会使得这些布料制品变脆粉碎。这样说来,或许这正是她们希望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