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忽地,柏莉回过了神。爷爷还在她面前滔滔不绝的讲着。
柏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墙上法奇拉进口的机械钟表发出“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这吸引着柏莉转头去看那架钟表的指针。十,九,八,七,六,五……指针一格一格逆时针转动着……逆时针?
“爷爷为什么钟它在……”
爷爷模糊的声音在她的呼唤之前就消失了。或许是太过安静,钟表发出的滴答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爷爷消失了。似乎是一部笔记取代了他的身影,躺在书桌的另一边。
柏莉好奇地轻轻掀起笔记本的封面,斑驳的内页绘满了垂直排列的流畅图案、各式画像、地图、建筑示意图……她翻动着笔记本,纸页却从后一页中源源不断的生成……一张张书页被翻过,最终,终于超过了书本能承受的极限,无数的纸张从它的最后一页中喷涌而出,漫天纸片漩涡在几次呼吸间就没过了她的胸口。柏莉的眼神吃力地抓住了那些纸上写着的字符,写的是“沙拉克”,写的是“天幕山脉”,写的是“地下”“失落之战”“迷宫”……她努力向前摸索着,希望能抓到什么东西,把她从这个纸张的泥淖中解救出去。随后她就抓到了。一个声音响起,好像是爷爷,又听不真切,他只说:
“不要相信神。”
2
柏莉站在下一个岔路口向所有的队员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做噩梦大喊大叫吓到大家了。但是我们今天还是要继续向着下层进发。”
这次探索天幕山脉东侧地下迷宫的行动是由雾林领主赞助的。作为禁魔战争中东方战线的统帅之子,雾林领主知道许多历史秘事。而柏莉——雾林领主的亲女儿理所应当地成为了这支六人探险队的队长。她在幼时就表现出对东方沙拉克文化的强烈兴趣,并且现在已经是帝国历史学院沙鳞人文化方面的年轻专家了。一开始,那些在各种洞窟中摸爬滚打的探险者对她的能力还有些许的怀疑,但是没花多长时间,他们就被柏莉的行动力和知识储备所折服。
这一路的探险可以说是非常的顺利,在充分研究了各个通道并且做好了路标的情形下,队伍只花了数天的时间就来到了地底迷宫所探明的最深处,并在这里设立了大本营,为继续深入做好了准备。三人留守大本营,三人继续向下——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这一天,一行人来到岔路的尽头。
熟悉的石墙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微凉的空气和显得古老的黑暗。柏莉他们来到了一个较大的石窟。窟内被黑色所占据着,他们只得沿着石窟边缘向一侧探索。就在这摸索之中,他们仿佛触到了什么开关,洞窟的顶部和地面上就倏地散发出了莹莹的光亮。一行人定睛窟顶,试图追寻这冥冥之光的来源,发现是从洞壁垂吊而下的洞穴萤火虫感受到了震动和热量而纷纷散发出蓝色荧光,才使整个洞窟中闪耀着迷蒙的深蓝。
柏莉想到了什么。
“这就是‘蓝星大厅’……”她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据说是金族沙鳞人写的回忆录的其中一页,里面记载了地下的金族人发现了数个“拥有蓝色星辰的大厅”,且记载了如何对这种“蓝星大厅”展现出应有的尊重。
柏莉赶忙向几位队友做出手势,要求他们灭掉火把,保持安静。
很快,一片宁静。只剩下钟乳石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远远近近,近近远远。像是亘古的时钟,不比那架法奇拉机械钟表粗犷,听久了,像是翻页的声音。
蓝光,小精灵般,在向黑暗进军。这洞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在“蓝星”的照耀下,他们逐渐看清了大厅的四周。
在水滴精致但是雄浑的伴奏下,四周的洞壁上,终于,一幅幅杰作展现了。
绘制着来自远古历史的图像——失落之战中海神降临,一批沙鳞人逃入了天幕山脉下的洞窟,他们在此分化,作为族长的哥哥和妹妹各自带着自己的族群向着两种未来进发。
这个大厅正是分别之地。
石钟乳上滴下的水滴碰撞在石笋的尖端,自两支金族沙鳞人在这个光辉的大厅分别之时,重重水滴就在用滴答声记录着这一切。柏莉四望着这些在闪烁的光芒笼罩下朦胧昏暗的壁画,水灵灵却又古老的时间使所有颜色都褪去,像沙子一样被洗掉,只留下了黑色……她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壁画中的海神庞大黑暗的阴影全都向她倾倒下来……她惊慌失措抱头蹲下,耳边却被塞满了模糊的低喃。
她尖叫了起来。
3
自卡迪那来“增援”的探险家们不仅想来,他们还想带走写些“纪念品”。
鉴于他们是来自辉岗领,柏莉并没有命令他们的权力。
或者说在这种地方想这些根本就是多余的。
扛着锤子,锄头,碎岩钉和条板箱的男人们——他们像盗贼胜于像探险家,大笑着,从柏莉他们面前大摇大摆地踏过。
“真是羡慕你们啊,只要在这里站岗。”
“这些人可是功臣啊,要不是他们,我们要在地下多转七八天。能为他们服务,这是我的荣幸啊!哈哈哈哈……”
附近的人群里爆发出了一串笑声。
“嘿!真是太过分了。我们是雾林的探险队,你们无权把我们扣押在这!”挡在柏莉前面的某个探险队的成员试图站起来再次表示抗议,声音在洞窟里折返了好几个来回,够每个人都听见。柏莉勉强认出这是她的一个同事,但是她之前被对方的队长用个什么东西揍在了头上,现在眼前还是有些重影。
扣押着他们的某人顿时发出一连串卡迪那脏话,也在洞窟里肆意回荡。柏莉随后就听见自己的同事发出痛苦的惊叫向后倒了下来,后方的队员们赶紧接住了他。
“怎么?雾林不是皇帝陛下治下的土地?雾林是不打算为伽尔德林服务了?”
这回轮到这边爆发出了标准的卡迪那脏话。
“老实点!探险失踪几个可是很正常的!”
……
柏莉迷迷糊糊中听到对面嘲讽:“这些壁画留在这里积蝙蝠屎吗?这些东西应该挂在皇家的博物馆里!”
柏莉突然觉得清醒了一些,额头上伤口里的血流迟迟无法停止,顺着脸颊,滴滴答答地也落到了地上。
“不要。”
4
蓝厅的萤火虫在强光里扭曲着自己的身躯,就像是被绞绳吊在洞顶的垂死挣扎的被处刑者。它们极力散发出最后的光芒,在无声的嘶吼中,荧光散尽之后只留下肥胖的虫尸静静的吊在细线的一端。
自蓝厅诞生以来未曾目睹过的强光,仿佛让她空旷的身躯都燃烧起来了。
在太阳一般的强光下,柏莉看出蓝厅的壁画似乎是绘制在某种涂抹在岩壁上的基底上。他们用凿子和锄头在较完好的大块壁画上砍出一道道缺口,在缺口处插入刀片。大量他们认为不重要的壁画部分被他们如同普通的碎石块般肆意的丢弃在地上,被来来往往肆意嬉笑的盗窃者践踏成一地的污泥。柏莉试图低下头不去看那些残酷的场面,但是被她身后的男人拽着头发强迫她抬起头,她顿时被严酷的痛感拉扯得叫出声来,感觉自己之前头上遭的那下一定伤的不轻。
在两三天的虐待中,柏莉一行人已经精疲力尽。这些强盗们用刀架在柏莉与队员们的脖子上,逼迫柏莉为他们辨认壁画。
柏莉只记得在爷爷的笔记中提到过,洞穴中的萤火虫在强光和噪音的刺激下几乎当即就会死亡。
而漆黑的地下和时不时出现的恍惚状态让柏莉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认知。水滴被打乱,流淌在不速之客的肩头,成了脏水。失去了唯一的参照物,时间好像在盘错的地底迷宫里、在那些绵延向下不知通往何处的岩石通道里被挤过,被拉长了。
迷离而又不可一世的金黄色光芒中,柏莉眼前影影绰绰的人形好似生出了头冠和角。
“姐姐,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认为我们不该在这里坐以待毙。”
“我知道,我的弟弟……也许你是对的,我们会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归来。龙神们不会放弃我们的,我相信迟早有一天,迷宫的出口会再向我们开启。”
另一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实在不行就回来吧,我的弟弟,带着跟随着你的勇士们。我们的灵魂依然会依靠在一起。”
“……”
“再见了,我的弟弟。”
“那么永别了,我的姐姐。”
壁画的碎片劈劈啪啪的落到地面上,如同野兽撕扯猎物时飞溅的血肉。
没有尽头的地道深处传来了模糊的鼓声,肃杀的黑暗中隐隐夹杂着非人的嘶吼……
柏莉知道这些都是幻影,但是又那样的真实。
“我的……弟弟?”
5
绝望的惊呼和惨叫声后,在重新回归漆黑的蓝厅中,钟乳石滴水声和血液滴落的滴答声是如此的相似。
6
漫长的洞穴生活使得他们的鳞片颜色变得苍白、粗粝而杂乱,眼睛好像也失去了作用。他们佝偻着自己干瘦的身躯以便在地道内穿行,身上穿着不知什么纤维编织成的看不出颜色的粗布。与其说他们是沙鳞“人”,还不如说他们更像是野兽。
这些诡异的沙鳞人移动了出来,然后对着毁坏殆尽的壁画跪了下来。他们面向满地的狼藉,膜拜着,痛苦的哀嚎在石窟的体量中压抑地游走。
柏莉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她发现她对沙鳞人的认知似乎还是过于肤浅了。也许居住在洞穴里的金族并没有全部离开,那位弟弟和他带领着的探险者的后裔最终还是迷失在了深不见底的洞穴里。那位姐姐带领的金族的后裔在千百年后的禁魔战争里为了沙鳞人种族英勇牺牲,而现在,弟弟的后代终于回到了这里。
但是他们真的还能算是金族吗?
这些苍白的沙鳞人试探着那些被重新点燃的火把,确定不会伤害到自己之后无视了柏莉一行人。他们忙碌着,把那些强盗的尸体和死去同胞的尸体背在身上,并用身上带着的和他们衣服相同材质的绳子固定好尸体。
他们簇拥在柏莉一行人周围,不断推挤着他们。
“他们是想让我们跟着他们走吗?柏莉。”尤科尔——之前柏莉的那位同事,脸上也十分茫然的,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队长,我们怎么办?”
“他们好像对我们暂时没有什么恶意……”一位女队员略微远离了沙鳞人身上背着的尸体,“——或者他们只是想把我们变成储备粮。”
“……”
“队长?”
“队长??”
蓝厅漆黑的角落里似乎出现了一位洁白的沙鳞人。不同于那些干瘪佝偻的苍白的沙鳞人,她的身躯强健而又丰腴。她当是一位母亲,怀抱着一颗银色的蛋。
柏莉怔怔的看着她,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柏莉。
霎时间,如同黑云般难以言喻的巨量的触须和扩张的巨口从她漆黑的眼窝里疯狂钻出,转瞬间便塞满了整个蓝厅,那巨大的眼球游荡着,几乎紧贴向柏莉。
柏莉在那瞬间就立刻回忆起文献中记载过的某种流行沙拉克最黑暗角落中的宗教——奇特的大地之下,没有定形的黑云,那些古代沙鳞人语言中绝对的禁忌。
随后无边的恐惧攫取了她的全部意志。
“Yhte taaz teh’tah……”
那些苍白的沙鳞人口中,或者是从他们身体不知何处,喃喃着来自大地自身的极端的低语。
7
“你可以醒来了,我的孩子。这些不过是噩梦罢了……”
洁白的沙鳞人说。
宁静白鳞的反光,轻述着所有的幻境。
8
“说起来,你那个时候直接就晕过去了,然后那些变异沙鳞人就把那些强盗杀了个精光,”尤科尔的鬓角已经爬上了一丝白发,“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们对我们没有恶意的?你懂这些——好吧还是你给他们命的名——灰金族的语言?据我所知古昆扎尔应该已经完全失传了……”
尽管二十年过去,柏莉——现在已经该称呼为柏科托娃女士,早已受封——依旧没有让这位大了她十几岁的前同事感到陌生。
“古昆扎尔确实已经失传了。我只是依靠直觉罢了。”柏科托娃女士向壁炉里添了几片柴,重新盖好了铁盖,免得蹦出的火星跳上到处乱堆的手稿。在这个靠近北方边陲的小小封地里,冬天的寒风也只能在温暖的书房外气急败坏地吼叫罢了。
“倒是——尤科尔大哥,虽说快十年没见过面了,你的‘寻路者’商队的消息我这里可是常有听说。”
尤科尔尬笑着:“哈,我可没有像你这样的背景。不过帕格查地这么小的领地,也是难为你了。”
“我也不是我父亲那样的人。小也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柏科托娃的视线飘荡在着壁炉里的火苗与手稿之间。
“也是,”尤科尔从壁炉前站了起来,“啊——我的腰,我的腿麻了,柏莉啊柏莉,老哥我不年轻了,你连个椅子都不肯给我。从那次之后我是想明白了,研究这研究那的工作不适合我,我渴望的是冒险,是去认识更多人——”他做了一套伸展的动作,在不大的房屋里顿时占去了一块巨大的面积。
“尤科尔大哥,你不老。”
“不,我老了,”尤科尔带上了帽子,“‘寻路者’这几天路过雪原领,刚好你的新书就出版了。我做过你的同事,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恭喜你。”
柏科托娃由此便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了这些年那些面目可憎的领主们,还有当年幸免于难却几乎再也没见过的队员们:“谢谢,尤科尔大哥。”
“我也该走了。最近北边那几撮自由派不安生啊。”
在送尤科尔出门的时候,柏科托娃问尤科尔当年有没有在那些灰金族中间看到一个纯白色的沙鳞人。
“他们不都是白的吗?”尤科尔一边把手揣在兜里活动着指关节,一边这样回答,“倒是当年他们离开以后留下的那个装在奇怪容器里的蛋最后怎么处理了?”
“交给皇帝陛下了,可能现在还在皇家宝库里躺着吧。”
“我还以为,按照你的性格,会孵孵看呢。”尤科尔知道提及“皇家宝库”肯定会勾起柏莉关于那伙强盗的不好回忆,所以转而开了句玩笑。
“怎么可能的事……”
“哎呀玩笑玩笑,这次太急了,下次你得带我参观参观你的领地啊……我走了,多保重!”
“嗯,多保重。”柏科托娃目送着尤科尔骑着马缓缓模糊在风中寒冷的冬季森林。
好耶!
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