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须槎山轶事

(一)

        长泽的雨水从七月开始,风把它们从光秃秃的大洋上直吹过来,灌进港口里,直冲向捕鱼人口中腥臭的咒骂。

        成千上万青灰色垂死的鱼在他们的铁船里扑腾,胶浊的黏水漫过它们的体表,溶搅着星点铁锈红褐色的粉末。这里大部分是鲭鱼,混杂着些许鲆蝶和蚆蛸。没人在意它们,哪怕是有心用他们滑腻的皮手套把它们分开。冰冷的雨水打在这些坚硬的鳞片上,让其下覆盖着的软质骨肉打起震颤的激灵,将浓烈的咸味潮气甩上渔夫唯一裸露的带胡茬的脸颊。

        船主们从自己的舱室里钻出来,发出听不清楚的吆喝和嘲笑。汗湿变形的脏衣服垂垂地贴在他们身上,一大群这样身形狼狈的影子随船板左右摇晃,像易怒的酒鬼。

        火车司机喜欢在开过渔港时放慢速度,探出半个身子来和木质高架轨道下面的莽汉们对话。从东十八口的礼城山号到西二十四口的斗弓桅都是他们的老伙计,渔夫踩着浸了海水的靴子走到铁路那头望不到边的三层木板楼房里,那便是他们共同的栖身地。 他们在煤炉机车的可憎烟雾中互致问候,并通过这个过程让端坐在后排高级车厢里的大人们多受一点熏天异味的苦头,以至于紧缩眉头盼望着通过渔港的灯塔到内城区去。万国航贸会大厦上飘扬的望远镜旗帜冷冰冰地盯着咸腥混乱中进行的一举一动。在靠北方的海角处远远泊着无人知晓其作用的铁甲舰,它们在每日正午鸣炮报时,渔港人叫它们“硝钟”。

        安槲把玩着手提包上的铜带扣,看着窗外的雨幕发愣,他熟悉这里肮脏的街道胜过熟悉学城里书本的每一页。人对刻印着某些特定名字的回忆往往难以忘记,他陷入沉思,就着空气里的种种气味回想记忆深处泙山茂的容貌,在玻璃窗的蒙尘上勾画他的细眉和海鹰一样深陷的眼窝。

        他感到身后有人召呼,于是回头望去,见邻座身穿外国大摆裙的贵妇人用团扇遮住半脸,试图用厌恶的眼神示意他关上车窗。

        安槲下意识地用最柔和的语气说

      “对不起,太太。”

        少年转回身,没有看到妇人怪异的眼神在团扇后徘徊于窗上男子的画像与自己不自觉绯红的耳梢。

        火车继续向楼阁林立的宫城驶去,苕山十一年的第一场雨水在煤烟中越下越大,拉开了北枵王朝最后的九月零一天。

(二)

        二十二阶阁的学生制服是丝织的圆领阔袖袍,安槲对此甚不习惯。

        他总在院袍下穿着自己那件白色的立领衫,那是他用在硝钟上以司炉兵的身份扳了一年螺丝的退伍金买下的第一件体面衣服。紧窄的衣袖是他自认为活下来的秘诀,并不好看,但他尤其喜欢。

        硝钟甲板下深埋的机芯,比它宣扬着淫威的铁炮可怕得多。安槲住进那里,是为了摆脱终日腥咸的渔港。

        他是孤儿,胸前挂满镀金徽章的军官们向司炉兵强调卖命干活的指令之余,都会轻蔑地多瞄他一眼。安槲对那些欺骗富家公子们的热血口号并不感兴趣,他们自称在甲板上驾驭着钢铁巨兽倾泻空壳炮弹时,安槲就日夜不停地行走在它滚烫的心脏里,抢在温度计失控之前抡起半人高的扳手锤锤打打。

        他听说,只要能活到服役期满,就能获准到宫城一角为世族公子们开设的二十二阶阁读书。没人相信他真的可以活到那一天,硝钟载着它的半大小子们去过寄虞洲,云望庭和伦巴耳勒旧城。年轻水手打扮成最光鲜的模样跑去找从事专门工作的姑娘们鬼混,安槲就趴在舰桥上盯着天空发呆。

     “怪人就该关在煤炉里。”他们说。

       离开硝钟的那一天,安槲头一回认认真真地仔细看着那对铁灰色的侧舷,硝钟真正的名字用漂亮的白色若罗字雕在那里,是“永远的芙蓉琴号”

        世上所有残酷的物事都被赋予了这样温柔的伪装吗,安槲无从得知。可是从那一刻起,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向来瘦小而卑怯的自己也该埋下一点暴力的心性,起码要为自己争取多一点选择的权利。

        二十二阶阁由旧式的木架构楼阁环绕双螺旋形的中井阶梯建成,上下二十二层环环嵌套。安槲走出自己的卧房去往内廊,在路过大群衣摆飘飘的从容学者时,他只觉得登上了另一个硝钟。这里除了没有震耳的轰鸣和热浪外,从人们趾高气扬的眼神到讲台上大多数教师对他的不屑,一往如常。

        在这里,安槲最喜欢去的地方一直是图书馆,尽管他并不是那类嗜书如命的人。这里的人至少不会投来异样的眼神,实际上,也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泙山茂是图书馆唯一的管理员,这个面相阴郁的少年整日坐在成排书架尽头的增高办公桌上,靠修理发条怀表一类的事情打发时间。雕花纹的落地窗每每在晴朗的午后把日光直射下来,把他沉稳安坐着的轮廓勾勒得像掌管一方的神。

        尽管外观上的形象如此,泙山茂对成为一尊神可没有多大兴趣。他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自己在这栋建筑里求学的导师恰巧兼任图书馆长。

      “苕山五年生安槲七月二十九借,限期三月归还,逾期污损者按规补偿,若有其它需要,亦可向我馆…安槲同学”

        安槲权当对方满口不知停顿的套话是又一种贵族作派,在兀自离开的半途被叫住,回眸间带着愠怒。

      “你忘了拿凭条。”

        泙山茂不带感情地说着,以至于安槲满以为对方没看到自己贸然而去的事,心里的什么部分开始暗自为这份得以逃逸的无礼庆幸起来。在他伸手去接夹在泙山茂两指中间的硬质卡片时,对方抬起了头。

        很少有来借书的人这样直勾勾地望着泙山茂的眼睛,他那双清淡细眉下高耸的眉弓遮挡着一切视线。与其说是安槲与他的主动对视,莫如说那双深瞳锁定了两条思维间瞬时同步的灵。

        他眼里盈着一片海,那与灰浊的渔港无关,而像极了大洋中心无风处一沉到底的鲸渊。

(三)

        泙山茂的姓氏是「泙」而非「泙山」,这是他十分不愿意提及的事。

        与其他许许多多有着奇怪姓氏的人们一样,尽管听起来没什么分别,可泙氏确实是由若罗姓拆去一字变成的杂姓,这是他父亲泙山桢持家不公的结果。或者说,这是若罗文化中失去母亲的孩子才有的命运。

        泙山茂对异姓的泙山桢充满了怨恨,可他的妹妹叱罗薇并不这么想。这个生在蜜罐子里的小家伙一出世就对自己表现得骄蛮跋扈,不仅取着巶人风格的名字,还对家事一概不问。她从不必考虑对父亲撒娇以外的事情,于是屡试不爽地用这样的方式把长兄的名字从那座偌大而空旷的家宅里冲淡,泙山茂像一条遍体鳞伤的大鱼落进渐暗的水下,双目无光。

        尽管无意,这样的情况来自于某种身份上的强势。震彻全城的叱罗氏能让顽固将军家的女孩冠以母姓,泙山茂的母亲司马青葵却泯然无名。

泙山桢是从战争中获益的典型一代,军功是这个专横者人生的唯一支柱。在硝钟上卖命的十数年给了他表面上的尊重和实际上的财富,但在相依半生的妻子和军中重要党羽提出的联姻之间,他没有犹豫。

泙山茂厌极了叱罗薇那份越发接近继母的精致容貌,他曾在十五岁那年的夜里偷来父亲的配剑指着睡梦中妹妹的脸,盯着那双微微颤动的睫毛慢慢走近。那夜清冷的月光在他脑海中清楚地刻下了剑首的形状和说不清快慢而声声可闻的心跳。他记得父亲强壮的手臂死死从背后抱住自己,无人知情,也没有挣扎和责骂。他以舰长传令秘书的身份在第二天成为了芙蓉琴号上最年轻的船员,继母带着不情愿的妹妹在门廊与他道别,眼里是愧意的祝福。

穿上水手服的他是芙蓉琴上最漂亮的一根弦柱,却在面对同舱办公的父亲时畏缩得像个走投无路的逃犯。

     “打起精神来,像点水手的样子!”

       这是泙山桢在一声长叹后最常说的话,他不知何以面对这个哀怨的小子。他终其一生将无数对手送入海底,却在儿子双眼的汪洋中苦苦挣扎。他看那双眼睛,它们时而长得像葵,时而像自己。

       安槲其实早就见过泙山茂的,只是在嘈杂的机炉室里,两个低头匆匆的人不会在意慌忙间不经意看到的一双鞋子。汗流浃背的矮小司炉不慎用尖头烧红的火钳熏脏了陌生秘书官洁白的裤脚,然后擦肩而过,不过海面上平常的一天。

       火车头喷出的烟雾向车站靠近,黑乎乎的钢铁零件在每一次滚动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泙山茂站在站台中央,想起了芙蓉琴号同样炽热的炉心。

     “泙山大臣。”他的随从站在身后说。

     “您确信他会搭这一班?”

   -“确信。”他不带表情地回道。

       漆木车厢的门折向一旁时,安槲提着行李直了直腰,把看过最后一遍的演说辞折好夹在口袋里,躬身请身后那位执团扇的妇人先行。后者提着裙摆踏上站台,扫了一眼那里一位笔挺男人的脸,倒抽一口凉气,表情怪异地快步离开。

     “欢迎赴任,院长阁下。”

       安槲不记得自己应有什么欢迎仪式,于是将目光从眼镜和帽檐的空隙间望去,撞上了一片燎原。

(四)

        二十二阶阁从未有过如今夜的辉煌景象,高塔中井里灯火争明,如幻梦般的万华镜。

        机件研造苑为庆祝第一位出身自家门下的校长上任,仿照东宁玄洲府的样式制作了规格堪称宏大的报时钟。具体的工作原理实在复杂,只知道最新兴起的电力线什么的通通用上,六只铁架灯笼随钟声旋转相应的刻度。这样一系列精密结构从叉在半空的钢骨中央垂吊下来,宛若神作。

        安槲举杯站在学生们面前,看着他们同当年的泙山茂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脸,细细品味他们文雅外表下隐藏的万种高傲。

      “敬院长阁下!”

        他转过身,看到一群脏兮兮傻笑的小子。身上的袍子不免洗得褪色,边角处还沾着不论如何也清洗不掉的油迹。安槲恍惚间在那些面孔之间看到了泙山茂,胡思乱想是不该有的,他想。不修边幅是机件生的专有,泙山家少爷决不容许那副模样出现在自己身上。

        话虽如此,思维又转回到年少时硝钟要命的炉芯里去。依稀记得自己曾有一锹黑炭扬在不知名字的事务官身上,想来真是痛快。

      “安院,看这边!”

        没有一般学生口中一连串生疏的敬称,活跃的小伙子们七七八八地一下子围上来,把他好不容易习惯起来的体面大衣挤在中间。安槲不明所以,学生们朝一个方向笑着,白光一闪伴随烟雾升向二十二重似锦浮华。已不属于自己的青春一瞬定格。

      “安院,给您的见面礼可还喜欢?”

        学生们仰望着报时钟,眼里是有青铜雕花那般含蓄着闪烁的光泽。他们期待着肯定,来着眼前的安槲,来自尚且新鲜的时代。

      “至少比我的水平精巧多了,一代人胜一代人嘛。”安槲挨个握手表达赞许,接着端详起他们的造物。“谢谢你们,但说起这钟,原理上可是用电?”

      “如您所言。”

      “挺新鲜的领域,但解析起来和那台照相机差不多。”

      “倒还比那个简单呢。”

        学生们再度陷入兴奋的议论,安槲心里很想细细询问一下。随从秘书官在一旁掏出怀表暗示,他只得点头回答。

      “各位中还有从硝钟里来的勇士吗?”临行前的安槲突然问道。人群的大部分回答称是。

      “煤炉室里还是不好过吧。”他笑道。

      “蛮令人知足了,他们现在还打发我们去修电机。”

        这句回答同照相机如梦的烟雾一起,搅着今晚的种种宴饮欢谈飘在安槲眼前,他只靠在马车的玻璃窗前望着雨夜发呆。

       清洗道路的牵引机从宫城门下折返,吵闹地与他擦肩。煤油街灯把城区照得雪亮,墙外渔港那头一直延伸到须槎山下的木房则像闪着幽暗灵火的鬼魅,黑压压围了一片。

        秘书官唤回了他,马车在十四庭院巷的某户公馆门前停下。对面的秘书官一脸认真地说:

      “对于泙山大臣的邀请,您可有准备?”

      “万事皆知。”安槲说。

      “杞生,今天就到这里,明早在二十二阶阁见吧。”

        秘书官看着院长阁下走进庭院,消失在门后。于是疑惑地坐回轿厢,心想这位安院的确有不一样的地方。

      “于卿?”他拉开驾车人背后的小窗,后者转过身来打着哈欠说:

      “干嘛啊。”

      “我说咱多少也算是宫城里的人了,机会难得,你想不想看戏去?”

        马车载着轻快的空气向剧场奔去。泙山大臣府上的茶桌俯瞰着那个方向,一个踱着步子的身影听着廊上传来的脚步,却尚在斟酌开场的问候。

(五)

        看到泙山茂在半掩的门后出现时,安槲只道了一句晚上好。

      “到得真快。”

        财务大臣与他对面坐下,如是说。随即懊恼起来——这算什么问候。先前整装待发的无数华丽词语顺着一声门响尽数逃走,回想着倒是清晰。再看看面前的人,泙山茂只觉得脑袋自顾自地放起了烟火,又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安槲回到:“你自己嘀嘀咕咕的时候不关门还指望我像个傻子似的在外面听?”

        泙山茂只好笑笑作罢。事实上,在过于尴尬的真实心思面前,辩解往往起负面作用。

      “挂了公职还能适应吧?”

      “嗯,你近来如何,还是和海军的老头子们过不去吗?”

      “哪里的事。”

      “嘴硬,这我也会。”

        泙山茂看着安槲,不再有从前那样在图书馆的高座上俯瞰一个轻率男孩的感觉。眼前这位正用新近练习出的上流礼节小口啜着茶,比回忆中文雅了不少。学会了用手套掩去伤痕和些许硬茧交错的指节,把它们包装成硬朗修长的样子。好吧,他承认对方正把自己一层层裹进名为成熟的精致布偶,只是与震慑于其外表的别人不同,泙山茂依旧感受到他内心的热,那像是从水下二十米的钢铁甬道里喷播出的,混淆着愤怒与狂傲,挚爱与痛恶的东西。他试图寻着那温度摸索,穿过面前的空气,越过吻过他双唇的茶碗,翻开他紧扣的衣领深入皮肤,在激烈吞吐着灼热呼吸的胸腔中署下不为人知的姓名。

        安槲感受着面前某个方向的异动,他知道那与冒着热气从壶口倾斜的热茶无关。陶壶从炉上借来温度送入原本冷淡的水,而滚沸的血液自心脏燃烧,往往要涌入离另一颗心脏更近的地方。

        本地茶粉的味道一贯很合胃口,唯一不满足的是沸水总要花些时间变凉。安槲这样想着,往嘴里灌上一大口,然后解开了衬衫的第一粒纽扣。

      “假使今夜的良宵只容下一座神坛,就让薄云暂迷去月华之眼。让爱人的魂灵在天顶逐闹,余下的肉身就在廊上厮缠。”

        于卿和卢杞生趴在剧院二层走廊的门缝上,心里满是后悔。花两顿午餐钱买下的调制酒早在前半幕戏就喝光了,此时还因为离场去解决消化问题而错过了重头的吻戏。于是二人毫不顾及形象地挤在封闭起来的门边,从无数观众的影子中观察台上的情况。他们为了分别看到男女主演的位置推来搡去,却突然感觉挤到了某个不认识的人身上。

        两人触电般地左右让开,看见一个穿学生样式黑色翻领衫的姑娘用同样的姿势趴在中间,头发拱得乱七八糟,正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

      “怎么人都没了,快来描述一下剧情啊?”

        于卿早就吓傻了,在剧场昏暗的光线下差点喊起鬼来。卢杞生这边倒是看得清楚,舞台溢出的一束光线正好扫在姑娘的鼻尖上,映着她愈发瞪大的眼睛,于是拿出秘书官得体的姿态致歉。

      “不好意思,我们没看到您也在。”

        对方似乎一愣,随即缓解尴尬般得问道。

      “你们是谁。”

      “二十二阶阁办事员卢杞生,那边的叫于卿。”秘书官简短地作着自我介绍,又礼貌性地反问对方。

      “渌水鸢合社,苕山九年生叱罗薇。”

        这场偶然的对话随着幕间入口的重新开放匆忙结束。与其反应过来姑娘的姓氏多么了不起,回到座位的两人久久沉浸在彻底错过三分钟剧情的悲痛。

        剧场大屋顶外的山城一角,安槲与泙山茂正躺在茶桌几米外的宽阔的阳台上吹风。

      “这样看来,你这寒舍造得真不错啊。”

        安槲照旧开着无聊的玩笑,一旁的屋主越发懊恼着不该提出带他四下参观的主意。现下里二人并排一倒,只不受控制地想要扑将上去完成些仅待此刻的蓄谋,像山谷上空远远望着洁白兔子的鹰。

        剧院的歌声模糊地随风四散,他转向安槲,对方抢先开口。

      “突然想起,小薇最近可好?”

        泙山茂眸子一沉,不情愿地勉强指了指远处的剧院,指尖泛白。

        安槲沿着那指尖向相反处瞥去,目光攀上一双不知所措的紧眉,悄然一笑。

      “真有活力啊。”他又说,这话像是指远在那头的薇,也像是抓住了深眉骨下隐藏着情愫的茂。

(六)

清晨里安槲醒来时,看见泙山茂正用白沙般纤软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心道不妙。

安槲不否认在如此犯规的眼神中沉溺颇是一种乐趣,问题是一院之长不是应醉于温柔乡里的职业。尽管在海军排挤下暂不得势的财务大臣过得确实清闲,尽管泙山茂在翻滚着酒精泡泡的如水繁星下把“留下来”一言说得无比真切。所幸有他方寸间清澈见底的双眸,安槲深爱于藏进那深不见底的远的梦幻,而让烦躁的现实在宽阔身体的温热和重量下苟延。

  四目相对的两人在朦胧间长久对视,财务大臣目光里带着他人不曾理解的真挚柔和,被安槲全盘接受。

“我得走了。”

安槲语罢起身,抬手挡开对方意欲凑近的面颊,起身离开那片体温残存的空气,在竹榻堂屋的入口绊了个趔趄。

  泙山茂取下自己的衬衣递给安槲,顺口问起早饭的事。那边答道:“连早饭都重视起来,你果然是清闲惯了。”泙山无言,只看着他利索地穿戴起外套、帽子和各式铜铁扣章,变回了人人敬称为阁下的安槲院长。

  泙山摸摸昨夜的茶壶,水已经凉了,可嗓子干涩得要命。他正要毫无在意地把冷茶倒进嘴里时,安槲对他开口:

“今天还是不去朝会吗?”

  他闻言作笑,头也不回地说:“如今已经不是缺会就要论罪的时代了,泙山桢将军和他的提督们今天喜欢财政,那就让他们取代我;要是他们明天突然喜欢起技术,就让他们取代你咯。”冷水在喉头发出响亮的吞咽,泙山继续后半句话:

“藏好自己的心思,大可以让锐不可当的家伙们肆无忌惮,等到把握万全的时候党同伐异。这是我们这层人的全部策略,安院也大可以试试。”

  门声一响,屋外雨后的湿气伴同些微阳光霎时间涌进廊上,安槲的白手套握在门柄,自信地留下一句:“你家东边两条街角那家面做得不错,我可得去在令尊出手之前坐稳那个院长位子了。日安,好好吃饭。”

  关门声和安槲最后的问候一同响起。街上传来四轮马车匆匆驶过的声音,门边潮湿的花叶飘进廊头,把地板打湿了一点。泙山茂转回头来,看见阳台之外天光正好,城外的须槎山麓盈满不知名的花海。

安槲回到二十二阶阁时将近早晨八点钟,出租马车夫在他催促下一路飞驰,激动得像是参加一场跑马赛。在泙山茂衣柜里明显用什么香包熏过的衬衣散发着奇怪的绣球花味道,让车厢里的安槲直皱眉头。

小跑着踏上二十二阶阁的台阶,登上位于楼阁半腰处向外探出的宽大办公室,在卢杞生和于卿奇怪的眼神中坐定,又确认了桌上没有堆着未来得及查阅的公文后,安槲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对面一角小办公桌上的两人好奇地侧目院长的位置,偷偷议论着。

“哎,于卿,你说咱们安院上大臣家里干什么去了?”秘书官说。

“你能不能少看两眼,哪有院长上任不跟朝上派系挂钩的。没瞧见安院衣服上的味嘛,跟主政派的小泙山阁下一模一样,估计不是礼物就是对暗号用。安院不简单,咱俩跟着他干估计能发。”勤务官压低声音答。

  各自回味着心思的三人假模假样地盯着桌上的废纸发呆,办公室里只剩下雨后阳光安静的移动。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也还不错,安槲这样想着动了动舌头,只缺泙山茂家那样的一壶好茶。前夜里意乱情迷没察觉,仔细回忆起来倒觉得真是不错。

  安槲于是哼着小曲站起身来,走到摆在门边的茶水炉前,举起玻璃杯示意自己的助手们要不要同饮。可笑的是那两个家伙好像把这个动作当成是对刚刚不礼貌议论的暗示,战战兢兢地支吾很久才挤出一个好字。安槲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正要转身接水,只听见突如其来的一阵喧闹从学院大门的方向传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路攀上楼梯,转瞬来到了办公室前。

  卢杞生和于卿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屋内三人如临大敌般盯着办公室的深色木门,转瞬间后者被一道黑影纵身撞开,本该坐在门房里的几名门卫随即涌入。来人摔倒在地上,面孔被乱发遮住,黑色长裙在背线处用白线讲究地绣着上下六个菱形图案,是私立女子学校渌水鸢合社的惯常装束。

  不速之客翻身坐了起来,喘着粗气望向正前方的安槲,卢杞生和于卿打从最初就看她眼熟,一抬头愣是给吓得不知所措,两双眼睛和门卫们一样齐刷刷看向地上的人。门外的本院学生挤得里外好几层,都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离得稍近的几个看不见地上的情况,便只好紧盯神色尴尬的院长。安槲手中的过满的茶水淅淅沥沥洒在地板上,宣告他美好的一天到此结束。

“看来是找我的客人,都回去吧,辛苦各位了。”

一段稍显牵强的思索后,安槲强颜欢笑着向众人说到。门房汉子们表情困惑,安槲于是给两位助理使眼色,二人很快会意,头点得如鸡捣米。

房间里的对局回到了四人之间。来者用厌恶的眼神目送一大群人鱼贯而出,正要把已遭折磨的木门一脚踹回原位,被卢杞生抢先一步,小心翼翼地关上。

气氛重归平静,众人得以认真打量站在地板正中的姑娘。安槲注意到对方领口的垂带和腰带并非一般的制式样貌,而改用某种自己缝制的白底黑纹标语条,这幅装扮也多少透露了她极有可能的来意。两位助理此时面面相觑,想起了剧院里的偶遇,做好了在适当时候用套近乎解决一切的打算。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安槲直接问道。对方也不含糊,用刻意放慢的语气字字清晰地答:“参加入学考试”。

  卢杞生瞠目结舌;于卿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至少得知接下来的事情全凭院长阁下发落,与自己无关,便悠闲地坐回椅子上去无所事事,只留一双耳朵饶有兴致地旁听。

“这倒好办。”安槲说:“你刚刚冲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二十二阶阁要被贵府上买下来修园子了。”

  不知怎的,对方在听到安槲这一句时,嘴角好似浮起一丝笑。随即又说:“承蒙阁下关照,家中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但由于贵校考官对我和我的同学们的不公对待,我需要拿到一份带有您本人签名的文书。”  

“不成问题。”安槲爽快地答道,当即坐到桌子后写起公函来。新任院长如此妥协的态度把提出要求的姑娘都吓了一跳,一时间呆立在那里。她和她的同伴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里了,最初是装作二十二阶阁师生的家属混进来,直到门卫已经能认出她们每一个人的面相,便像今天这般开始硬闯。这批在学生制服上缝制标语的争取者们原本不止来自渌水鸢合社,之所以缩水到如今这般惨淡的规模,要怪这个国家的首都对她们这样女孩子的待遇实在不公:她们不被允许进入最高学府进修,构建起整个社会顶层的军政道路也拒之门外。即便尊贵如叱罗一门的孩子,也不过被以高价送入小规模的学社,汲取些有限的文化艺术类学识罢了。社会要她们成为不加感情的玩偶,作为大家族帽徽上的一颗明珠或是推杯换盏的游戏筹码。倒是曾经有一些女性成为了发明者和医师,不过那与生涯无关,仅被视为家族名下的某种成就而已。枵王朝的庞大牢笼留给这些灵鸟唯一的优势便是免于牢狱,长泽渡全城上下没有哪个警局敢用他们严酷的棍棒得罪权臣和将军。叱罗薇大可带着她的同伴们大闹特闹,其它学社的讲师们不得不迫于压力开除门下的生徒,唯有渌水鸢合社的桃山滦太太不为所动。人们猜这位一生培养了无数富家孩童的师傅必有些门道,叱罗薇只记得老师每次见到自己一行人碰了一鼻子灰被警员送回来时,眼神温柔得像望着磕磕绊绊学会奔跑的孩子。

   “拿去吧,参加考试的时候带着,祝你考中。”  

姑娘望着墨迹未干的院长签名,将信将疑地拈住纸片的一角,追问安槲:

“给他们看这个,就真的会放行?”

“不一定。”安槲回答,语气无可奈何,一边听见纸条被用力捏皱的声音。

“我是第一天当上院长,学校里其他人瞧不上你们可不是第一天了。”安槲解释道:“所以,我只能祝你成功。并且下次来的时候拿着这张纸让门房带你上楼肯定没问题,别这么快就弄坏了。”

  叱罗薇很想相信真的有人开始支持自己的所行,可她总觉得这位新院长的话包含着从问题更本质的地方出发的羞辱。原地战栗了几秒钟后,她愤然转身准备离开,而此时的安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一边向旁边偷偷观望的卢杞生示意一边问:“你的名字是?”

  秘书官此刻真的怀疑起了自己今天的运势来,原本悄悄看戏的一瞥正好与院长四目相对,还接下了如此艰巨的一个任务。但多想也无益,卢杞生认命般地从椅子上弹起,冲到姑娘面前,以八爪鱼一样奇特的大字形动作整个人挂在了门板上。

  她抽了抽嘴角,朝着门的方向低声说:“渌水鸢合社,叱罗薇,警察不抓的那种。”

  安槲一怔,回神一想倒也不觉得意外。

“这样,先别急着参试,大费功夫拿到的机会最好还是一次成功,你说是吧?”

  叱罗薇回过头来望着院长阁下,总觉得对方确实有些面熟的地方,却不好确认下来。她虽有胆量以多少有些粗暴的方式踏进这间屋子,却还是不可以学生身份询问别校管事的名字。

“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好好打招呼,我们也好帮你测测看成绩如何。就算那些迂腐老头们死活不让你进他们那神圣的小黑屋,我个人介绍你进机件研造苑,你可接受?”

  叱罗薇是带着满意被安槲送到门口离开的,这是她近三百次造访二十二阶阁以来的头一遭。回到办公室的安槲迎面撞上了助理们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满不在乎地走进屋来,不忘回头检查叱罗薇刚刚撞过的门。安槲才不会告诉他们,自己与叱罗薇道别时还特地要她给泙山大臣转达问候,最好问问他爱喝的茶叫什么名字。

“还真给人家送去了个好地方。”卢杞生百无聊赖地点评着,一脸替人惋惜的表情。

安槲翻着白眼把一打玻璃瓶放在对方桌上。

“请二位喝点冰咖啡,可少打击我两句吧。”

(七)

在平日里无事的夜里,安槲住在二十二阶阁专门的一间客卧。那些原本设计给来访观摩团的豪华居室反正也常年空闲,位置就在办公室左边的一排走廊上,享受着绝好阳光的同时,内部也联通着整栋建筑的中井。从其中间的小窗伸头望去,可直接看到那只新搭建起来的巨大报时钟运行的景象。

他曾一度邀请两位事务官一同享受这样不可多得的待遇,但二者各有谢绝但理由:于卿放不下自己在外城家中的堂弟;卢杞生则单纯惦记着外面的繁华世界。这两人腆着早已习惯了的厚脸皮向安槲说出这些的时候,安槲自己倒只是无所谓地拜拜手。这两位都是与自己一同爬到今天的位置的,卢杞生是曾帮他发表第一篇学术文章的落魄编辑,于卿则是他年少时在渔船上结识的船主遗子。从安槲内心来讲,他是有些欣赏这两个人的。他熟知外城来的小人物身上那种不被上流认可的机敏和耐性;再说二十二阶堂的院长并非里须槎行宫的皇臣,泙山茂那种人身边只能围绕着满嘴胡话的氏族少爷,安槲选什么人来做助理全然是自己的事,只要表面上看着得体就好。这一项准备是安槲拉着他们一起完成的,内容也直白得令人咋舌,在宫城各处高级餐厅大吃七天后,再大条的神经也和胃口一起归于麻木了。

安槲的目光越过书架望向房间对面的卢杞生,那人正盯着坐在新置办小桌子边的叱罗薇同学写下模拟试卷上的题目。他戴着只有工作时才用的铜边眼镜,一手捏着半杯茶汤打转,神情严肃得真像个考官老爷一样。只是安槲不知道,对方所谓的高冷状态,完全是看着眼前这份自己熬夜手写出来的试卷爆发出的一股邪火。

叱罗薇交上试卷的时候,时间距入学考试标准还差十五分钟。安槲颇感意外地接过来端详起来,一眼望去,字迹像原野上迎风舒展的雏菊,是颇好的现象,拿去给满纸廖草的机件生们做个榜样也很是理想。再往每道题目下看去,遣词用句堪称精妙、解题理论也基本通晓;只是专业常识上略显生疏,这很容易解决,花些时间开拓眼界便是,安槲完全可以给她创造这样的机会。

“很有潜力。”他放下试卷说。叱罗薇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刚想再追问些什么,只听见身后传来门响,全屋子的眼睛向那边齐刷刷集中过去,财政大臣泙山茂出现在门口。这位先是挂着灿烂的微笑与安槲对视几秒,又朝屏住呼吸的两位助手点点头;紧接着转向好似坐着第四个人的地方,看见了眉头微皱的叱罗薇,这个人僵在了原地。

“啊,我要的茶叶来了。”安槲一脸恶作剧得逞的样子,语气十分开心:“今天人多,大家一起煮点喝吧。”

“我还忙,你们先。”泙山茂磕磕绊绊地扔下这么一句,安槲看出他似乎倾尽全身力气想对妹妹展露些许笑容,但他失败了。叱罗薇眉眼里每一道弧度似乎都写满了厌恶,泙山茂对此毫无抵抗,遍体鳞伤,落荒而逃。

“有什么要务吗?”安槲装作不解地问。

“朝会。”对方在门外答道,随即稍退一步,来到看不到叱罗薇和其它几个人,唯独把安槲单独嵌在视野里的地方说:“安院最近可有郊游的打算?”

“到哪里?”安槲说着,心想这样老套的约会邀请也亏他说得出口,于是加了一句:“我想带着学生。”

  安槲简直在泙山茂眼里看出了惊恐。财政大臣是真正精通语言艺术的人,当然明白乐于清净的安院突然提出的学生是指谁。有那么一阵子,他只是呆立在原地,像是中了童话故事里东瑶荒匪的异术。

“朝会。”安槲向门口摆着口型,指指出口的方向。泙山茂这才反映过来,面红耳赤地离开,还不忘装作镇定地回上一句:“那就按您说的,星期五一早我来找您。”

  或许房里其他人真的相信泙山茂理所应当在朝会上舌战群儒,可安槲不这么想。这不是因为他了解对方近日来的闲散,更主要的原因是泙山茂体面外套遮掩下露出来的,明明是睡衣的领子。

  正如安槲所料,泙山茂终究不是那类易于妥协的人。他在那场恶作剧后的第二天收到了一封来信,信封是邮局里最便宜的那种,也没有使用大臣府上大华丽式的封漆。泙山茂的名字用小号钢笔字迹签在信封一角,看上去低调里又有点委屈。

Aron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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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奥尼加轨道站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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