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府夜谈》

阿穆塔的故事

(一)

第五代纪·萨拉曼教团国·乌斯坦纳伊

“正如各位所知,改革家的睿智常以阴谋家的野心为自我显现的契机。而当二者合而为一,爆发出的强大力量足以改变历史,也注定使其人走向灭亡。”

———卡尔梯尤斯执政·阿提努斯的就职演说(节选)

萨拉曼王城,教团审判厅

海风吹过柱头,从高悬的窗口倾注可贵的潮湿空气。穹顶之下,几缕黄沙轻扬,旌旗摇曳。

“以至高圣明卡拉塔姆之名,在此开始对前教团长、大祭司长、萨拉曼僭主阿穆塔的审判。”审判长年迈而洪亮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掩住面容的卫队士兵在大厅四角严阵以待。

数十副盔甲的碰撞声随着沿门廊靠近的脚步整齐划一,雕花的行进杖在教团军总长手中旋转、挥舞,最终有力地敲击地面。青铜杖头一声脆响,全场静穆。

审判长郑重地转向大门,手中的羊皮卷轴微微颤抖。

台下四位主教斜眼一瞥。

伫立良久,老者终于启齿。

“以临时主教会之名义,押受审者入场。”

行进杖再次抬起,杖身一甩;教团军退向两侧,利刃出鞘。

来人看起来比两侧士兵矮小许多,长袍拂过廊柱间的光影,紫红色斗篷没有摆动地进入大厅。卫队伸出汗湿的双手紧锁大门,熟练的动作里若有慌忙。独自走到大厅中央的人低头不见脸孔,胸前象征无上地位的吊坠已被取下,只剩一个不大美观的空圆盘。她整洁的衣着不见褶皱,及地的衣摆下方偶尔露出囚徒的镣铐。

衣冠的变化没有改变其人的昂扬步态。环绕四周的陪审位上,有人双拳紧握、有人战栗仰身。

阳光透过琉璃花窗,落向孤处庭中的受审席,仿佛来自神明的指示,宁静而不可违抗。

她坐了下来。

(二)

第七代纪,行省萨拉曼尼亚·马士拉港

“我本是无意了解到这个家伙的。”我起身为面前的汉子倒上一杯,口中说道。

这个中年人名叫沙瓦尔,大概四十来岁,是萨拉曼人里少见的话匣子、边境小城卢马戈拉商会在这里的合作人。简短的祷告后,他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幸亏你是无意的,若非如此,我恐怕抬腿就走。”

沙瓦尔放下酒杯,露出商人标志性的微笑。

“作为贵商会的人,生意上的事我自当有问必答,不过……”

他盯着窗外港口里卡拉塔姆神像,自顾自地说:

“……有些事情,就算过去几十年之久,也没有多少人敢重新拿出来讨论。尤其是在我们这样的国家。”

我伸手想要再递给他一杯口感不怎么好的麦酒,他挡住杯子,没有接受。

“神说,刚才是最后一杯”

我闻言也撇了一眼窗外背朝着这边的神像,玩笑道:“神没在看。”

“哈,我有时候真的钦佩你们这些卡尔梯亚邻居的幽默感。”

-“无意冒犯,我是捷罗弥亚人。”

他似乎被我的无赖作派所折服,妥协地摊开双手,忍俊不禁。

“好吧好吧,你这个行省来的捷罗纳。先办公事,带我去看看货吧。列好清单,借一步再聊。”

我带着他离开座位,推门向商会的马车走去。港边泊满了来自卡尔梯亚、希尔松和其他大城市的贸易船队;卡尔梯亚军团兵站在教团卫队曾看守的岗位上,好奇地盘点着各式萨拉曼溃军丢弃的盔甲。

沙瓦尔搬起一桶大麦,坐在老旧的马车上。将本就破旧脱线而遮不住面容的兜帽故作玄虚地压低,哑声哑气地说:

“关于她的故事没有写进书籍,早些年有个小城的祭司私下里为她立传,草稿被人发现的当天就被抓起来了。按照萨拉曼的处理办法,如你所知:对本人除名绞刑,取消家庭成员的继承权。”

“而我自己也不像王城里的人那样敏感,只是隐约记得小时候人们事事都念着某个伟人,某个几年后就突然消失在大家生活里的名字。至于那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真假的传闻,为什么要在你我这样无关紧要的商人之间冒险传播呢?”

我斜眼看着沙瓦尔,为他的做作表演感到由衷的尴尬。

“我想,生意人倒也不必顾虑太多政治上的事情吧。而且如今的教团也不再能约束这座城市了。”

沙瓦尔一脸潇洒地把他颇有特点的小圆脸转向地平线,长吁短叹起来。

我不愿再就他那些无关紧要的抒情云云不绝,干脆顺手掏出三枚卡尔梯尤斯银币摆在成捆的布匹上。金属与亚麻的光泽形成强烈对比,在远处有意绕开我们指指点点的路人眼中散发着亵渎的铜臭。军团兵继续巡逻,对眼前二人的讨论内容漠不关心。

沙瓦尔的眼神流过些许遗憾,那中他玩世不恭的褐色眼睛里极少流露的真实情绪感染了我。我咽下了本打算出口的问题,凝视着他帽子上金黄的垂带。它们沐浴着那道与旧时代一同流逝的阳光,也好像被镀上了一层人类所能表达之外的悲凉。

“作为萨拉曼人,总会对曾经的祖国心有敬畏吧。不过我还真没法反驳你,我终究是要靠着这些画着贵国大执政脑袋的金银圆片吃饭的。”

“话说回来,你这种偶尔的无情还真能让你无所不知啊。真不知道捷罗弥亚沦为行省的时候你又是怎么想的——或者说,该夸赞这不愧是生意人的气度吗?”

我迅速回神,对这样的调侃报以捧腹大笑。却觉得先前掷向沙瓦尔的一部分鄙视调转矛头,刺向了自己。脸颊一下子被异国的夕阳烫红。

-“那么,就从那件事的背景讲起吧。‘神的女儿与地上天音’,意下如何?毕竟之前的时代有史书可证。就算为了阁下的银币,我也不愿意在神像下编造教团秘史。”

“还请有劳多述了。”我如是答:

“如您所见,我为我的求知欲买单”

注:

“行省来的捷罗纳”是第六至第七代纪捷罗弥亚正式成为卡尔梯尤斯行省后,人们对当地人对称呼。捷罗纳是该居住在地区的主要民族。

此时正值卡尔梯尤斯反击萨拉曼教团国的战争,教团国重要城市马士拉已被攻下,军团兵主力开赴萨拉曼首都乌斯坦纳伊

(三)

第六代纪·卡尔梯尤斯·马利萨科萨岛

在夏日将至的五月末,我同巴提乌斯一起离开帕锡乌姆镇,前往珐索村居民们为外婆举办的葬礼。

马车在平坦的直路上行过维蒂亚河,我和巴提乌斯并坐一排。空气里飘着泥土的清香,路旁田间的灌木里时见蜥蜴的影踪。农民戴着拉美多西亚地区特有的传统草帽在海边的小丘上劳作,黄色的帽檐在一片油绿间不时旋转,像极了远处青色海面上的白帆。车行过拉及亚,在穿过一片色彩斑斓令人目眩的集市后,那海面突然放大,几乎要越过大片平坦的沙石地直扑过来。

海风里带着温暖的咸腥,世界在视觉中笼罩着愈发明亮的白。

我昏昏沉沉地睡在座位上,恍惚间有风拂面,带着皮肤一样的温度,过耳呢喃。

它们说着什么呢,我无力去想。或许是风神在吊唁善良的魂灵,想要将昨夜干涸的泪痕溶进慷慨的夏日青蓝。

我梦见了外婆,梦见她白色帽下金黄的飘带,那神圣的带子永远静静垂在银丝之畔,也永远衬着她的美丽端庄。梦里没有惊讶,我像小孩子般理所当然地牵着外婆的手,兴冲冲地跳下马车,向渡船奔去。

“喂——慢点——慢点啊——”

外婆喊着,跟在我的后面。

梦醒时分,船已在大海中央。我睁开眼来寻找外婆的踪影,看见四下里是单调得出奇的海洋。

巴提乌斯同水手说着些什么,从帆影荫蔽下的长凳坐起,听见他在为我讨要一条遮风的毯子。我向那小伙子招手,示意我已醒来。他露出一贯的微笑,走回到这边。被海水托起的船底传来摇篮般的运动感,我们来到甲板前端,惊飞了站在那里的海鸥。

我向巴提乌斯询问睡着后的情况,他表示我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险些摔下马车,被他拉住后梦游般地登上了渡船。这个答复着实令我疑惑,我与巴提乌斯相识于卡尔梯亚一带的生意场,是在商人之间尤为难能可贵的真心至交。他从未欺瞒过我什么,也绝非开荒唐玩笑的爱好者,即使诧异得瞪大了眼睛,我还是说服自己把这回答当真。

外婆说过,人偶有做了什么事情而出神不知的时候,便是受到了神启。依着它生活下去就是。若这启示有违于心,就要在献礼日祷告的时候与神明交谈了。

我只是一介商贩,在卡尔梯亚的近郊一带做着与酒和点心有关的小宗生意,也早已脱离了外婆那样萨拉曼式的生活。大概是不至于站在献礼日的人群里沟通卡拉塔姆神。那在睡梦中启示我走上渡船的神,一定是催促我快些回到祂已故的信徒身边吧。

一想到外婆的离去,眼前便再度模糊起来。巴提乌斯慌乱得不知所措,大概是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当我稳下情绪,再度放眼船头时,已能清楚望见马利萨科萨的海岸。不同于陆地上连绵的碧绿原野,这里棱角分明的岩石山坡上到处生长着海风下不停摆动的荒草。珐索村窝在这样的两道山坡之间,洁白的建筑从海岸延伸到山顶。熟悉的石砌灯塔立在港边,已没了儿时记忆里的高大。

十六岁生日后的我,在那座灯塔下陪外婆漫步。我告诉她自己以后要去卡而梯亚谋生。她问为什么,我便向她描述学堂里的卡尔梯亚少年们是如何将那座传奇的首都奉为天堂、描述那里的广厦千座,穹顶连连。我满面兴奋,没有察觉外婆眼底攀上的落寞。现在想来,外婆的少女时代就是在一座同样被奉为辉煌的城市度过的。我竭力想象着那张未曾见过的年轻面孔。鲜活、雅致,身着最华丽的蓝纹袍,金黄的垂带帽在月光下映衬着乌斯坦纳伊入水宫殿下的粼粼波光。

可那时面前的外婆已然青春不再,得知我的宏大展望,她只如是笑言:“你开心的话,就像教团长阿穆塔女士那样,去闯一闯世界吧。”

“阿穆塔女士是谁?”我问外婆。

“一位英雄。”她说。

我如愿离开了珐索村,带着外婆的望眼欲穿和“阿穆塔女士”无形的祝福来到了传奇的卡尔梯亚。在那里租住不起眼的陋室时,仍攒钱买了体面的华服,每日到议院档案厅里翻看外国历史记述,终归一无所获。我不知道阿穆塔女士的生平,也全然不晓得外婆为何非要离开她至死牵念的故乡。我只有在梦中想象乌斯坦纳伊的高墙尖塔,记录在卡尔梯亚语写作的日记里。

作为一个生着深色皮肤,鼻梁高挺而发辫如溪流卷曲的萨拉曼姑娘,我此时无比真切地觉得自己不太够格。

水手收帆靠港,陆地的喧嚣结束了海上无边的迷思。我匆忙遮掩眼角不自然的殷红,巴提乌斯先行踏上栈桥,体贴地向我伸手。

我期待从这里找到些许依据,不说是弄清什么答案,只求一处定位自己漫长下半生的航标。

我接住他的双手,还以略显僵硬的微笑。

    –

在旧居的小巷里,满眼是挂在洁白石壁之间缠绕着下垂的常青藤。那些外婆在世时习惯于从悬吊的花盆边缘垂下的绿枝现在全数蔓延在交错的木架上,自由自在,毫无拘束。

我看它们甚不习惯,但在物是人非的地方自然要发展出新的生活样式,不必顾及我的一方拙见。而对于逝去的人呢,那些绿色一反往日地茂盛着,曾束缚它们的一切在某个哀伤的清晨被替换、取代、逐渐淘汰。文豪们于书本和剧作中提及所谓“灵魂的离去”,原来是这样一种,由逝者的全部生命创造来的、一部分无可复制的世界的消失。那些句子说:“当一种性格彻底在其附着物上消失时,才发现沉重的本源即是空虚。”

所有的门都打开着,可从街上望见大半个洒满阳光的堂屋;转过走廊的卧室里,早已整理干净的卧室一尘不染。床榻正中放着质地浑厚的彩绘陶罐,其功用之鲜明,一目了然。

“姑娘,去帮亲爱的老索莉尔一把,把那丑罐子放在属于她的地方吧。”

-“说得不错,你外婆可不是喜欢睡午觉的人。她盼着你动手呢,这事我们干可不合适。”

    外婆的好友布里契尼娅和达西娅穿着白纱裙坐在堂屋里,两人正分食篮子里最后几只山莓果。她们见我进来,就冲着卧室说起一口标志性的俏皮话,仿佛那只罐子里残存的什么还会以外婆的口吻笑骂回来。我于是依言走去,听见身后传来与小伙子巴提乌斯的一连串客套话。也罢,就失礼地让旅伴承受一下本地老妪们的过剩热情吧。

    她们口中的老索莉尔当然不会搭话,负责入殓的人们将她送回,恭敬地摆在大床中央。全不管她本人多么厌倦那个以长年失眠折磨她的地方。活生生的人就此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神——说到底神也是受人摆布的角色,这里树雕塑;那里开祭坛,全不自主。

    外婆变成的罐子是褐色底上施黑红花的款式,不知是否经过一番挑选。做工倒是颇为粗劣,在阳光下反光的部分可见成片未经抛光的小颗粒。我将罐子抱在怀里轻轻摩擦,将它挪到正对面阳光正好的窗台上。又取来外婆常用的几个速写簿,连墨水瓶、木签笔这些一起放在一边,总算是依了她靠在午后的床边写写画画的习惯。

  “常青藤已经长这么多了,要是你看见,一定要骂了吧。你啊……”

    我想模仿着外堂老人们的样子,故作轻松地打着趣。说着、笑着、牵强着、直到声音失控,然后是表情,最后是泪水。

    我最终总算踏出了那间卧室,阳光在两点钟充盈天地,模糊了一切的轮廓。

    布里契尼娅和达西娅还坐在那里,巴提乌斯在二者对面陪笑,脸上已有了绯红色。我大致猜得出他经历了怎样的问话,只是无意前去解释。我知道那些欢笑着的老人家,就算真的听见外婆的罐子发声也会面无惧色地与之交谈下去,而眼前的欢笑呢?它们是驱赶眼泪唯一的方法。

    她们是与孤独进行着失败拉锯的角斗士,葬礼是一场艰难的护送,笑是自欺其人的盾牌。

回到在港边旅店里置办的住处之前,一群穿戴着外婆那样蓝纹袍且头戴金带帽的陌生人踏进房里。众人目光躲闪,将那一群格格不入的身影让进屋内。我向老妇们询问他们的身份,说是外婆在故乡尚存亲友中的一支,应外婆生前写下的委托信前来,以为她主持一场萨拉曼式的告别。

洁白的衣摆围绕陶罐,没人反问为什么没有放在床塌中央的问题。倒是一个坚定的中年女声突然问了一句:

“怎么用的这么差劲的罐子。”

我一惊,忙前去交涉。在得知了我与外婆的关系后,名叫埃拉尔的女神官转向我郑重声明,语言似从唯一露出的眉眼间直接传达:

“萨拉曼人的事情,卡尔梯亚姑娘放心交给我们便好,请你节哀,今晚好好休息吧。”

   我本想借称赞出色的卡尔梯亚语继续与她谈话,但对方全然不理。于是回到堂屋,在两位婆婆的躺椅边席地坐下,观望不断传来祷词念诵的室内。二老又吃着下午不知从哪里取来的新一筐莓果,饶有兴致。

   巴提乌斯凝神端坐在一旁,沉心于一张草纸上的计算。

“做什么呢?”我关注到他的沉默,如是问。

-“在算旅程的费用。对了,经济这方面我来应付便好,没有让送度者破费的道理。”

“这是什么话。”我叫道。从商多年的经验使我十分不愿挥霍他人的钱财:其一是在首都拥有店铺和住处的人以此为耻;至于其二,大概是我从内心理性的某处,对这日渐觉得顺眼的小伙子产生了不得不违背本心的逃避。

   具体是没有完成自我定位的缘故吗?没法确定。

“可要节省着花啊,夜宵就免了吧。”

   婆婆们望着我俩又笑起来。

-“喂,依我们看啊,少要一张床可最能省钱啦。”

   这一次,我和卡尔梯青年反而双双沉默。

   次日清晨,当我和巴提乌斯坐在向海的房中面对明显丰富得过盛的早餐时,天空下起了雨。

“马利萨科萨的雨,可真不常见。”

   他沉静的脸仰向天上翻滚的青灰云团。我看着港中的水手们手忙脚乱地收帆泊船,在人群中认出了先前送我们过来的那一位。后者在甲板上拖拽缆绳时绊倒、落进海水里、又尴尬地向栈桥边的绳梯游去,人群中传来阵阵与我无关的嘲笑。

“这里偶尔有乱飘的云降下雨水。说来讨厌,雨时一般都不长,刚好够把来不及回家的倒霉蛋们淋透,再扬长而去。”

   他被这番话逗乐,嘴角微扬,露出那对不愿被人发现的虎牙来。那笑容让人想起卡尔梯亚店铺里的许多个夜晚。事实上,作为四处转售酒和麦子的行商,我那间小得堪称局促的点心铺是他供货的下家,也是他处理零散佳酿的小乐园。他以微醺后的豪放姿态教给我卡尔梯亚的生活方式,荒唐而充满乐趣的是,那其中包括在桌子上跳山羊、用果酱刀在面包片上写不知所云的一人一句诗、以及把家具当成陪审团来审判硬币上的大执政头像等。

   除了醉酒的夜晚,巴提乌斯平日里并不爱笑。他相信面无表情是保持清醒头脑的捷径,我则认为有这样想法的人能做行商是莫大的奇迹,且莫不是出于他对牙齿形状的计较。至于又开始分析起这家伙的我,则是时候约束回自己的胡思乱想了。

   我抬头望他,总归是合拢了嘴。于是摆起责怪挑食者的架子问:

“熏肉还剩这么多,你不吃吗?”

-“我哪知道老板送来这么多,还以为只要在共和国行省,各处的价钱应该差不多才是。”

   诸神在上,这便是一个十年行商告诉我的话。

-“这该有一整只鹅的分量了吧。”

巴提乌斯面露难色,头痛道。

“不算旁边的一筐蔬菜和直接整罐送来的酱料,差不多两只小鹅。”我答。

   本就无事可做的阴雨白天,全部放在吃上倒也是美事。这是我出于对自己胃口的忠实,最终向他做出的妥协。

   于是我们从被各种面包渣和酱汁弄得一团糟的盘子中捡起各自的刀叉,回到与香气未散的厚肉片的又一场作战中。

   应邀离开干爽的卧房,已是同天的傍晚。骤雨初停,我同巴提乌斯踏着橙黄交混的绮丽晚霞走在通向城镇的山坡小径。渔港成为海青色的一片被我们抛在身后,从那里远望过来,我们大概像是行走在流云的晚空上。

   回到外婆旧宅前的小广场时,透过藤叶漏下来的光线已成嫣红。我又看到了穿蓝纹长袍的那些萨拉曼人。埃拉尔恭敬地抱着罐子站在不远处的角落。我想去搭话,哪怕只问问需要做什么也好。可她饱含深意的眼睛在帽子的阴影下盯着我,传达着不必多想、也不必多问的告示。

   人群中加入了些我或有依稀印象,或完全不认得的面孔。我穿过他们交谈的侧脸看见了安坐的两位改穿华服的婆婆,于是走去同样坐下。假装一切与我无关,我看见她们的筐子里今天装着野樱桃。

   巴提乌斯被叫去帮忙,一大群男人正吵闹地支起巨大的架子,手脚轻便的少年们攀爬上去挂起小烛台和半透明的纱绢。互相算不上熟络的人不约而同地加入并配合着完成这并不轻松的活计,小广场上满是前所未有的喧闹,澄澈的眼睛聚焦一处,在瞳孔深处的某个地方倒映着灯烛摇曳的光。萨拉曼人们从外婆的堂屋中推出了那条一头高翘且带有回钩的小船,其上绚丽绘画的漆料仍未干透,大概是他们整天不休地用笔刷勾画出来的。他们一言不发地抬着小船来到人们中间,两边的男人们举起搭好的棚架。整支队伍在烛火笼罩下沿铺砖的大路前进,当他们迈出第一步时,走在前头的埃拉尔开始歌唱。

   由于她实在的安静,我从未注意过这位异国女教士的嗓音如何。那是无词的歌调,循序递进、往复回环。没有过多的哀伤倾诉和苦痛表达,埃拉尔把那神性天籁全部的表现力用以流露生命终了时的永恒安宁。世界上的人生来死去,从没有谁能带走什么。喜悦也好悲伤也好,皆在某日合眼之时脱手而去,回到当初被拾起的原处。安宁不是由谁选择的态度,而是与万物擦肩过后的纪念归还。

   所有人在这歌声中沿街而下,没有眼泪沾衣。人们用短短的送行告别她的漫漫一生,在行走中忘却了时间。

   沿街宅子里的镇民们循声到阳台观望。不知由哪里的谁起头,他们开始往萨拉曼人抬着的小船中投掷花朵,常春藤、雏菊和康乃馨堆满船舱,将用锡质的镶嵌纹样重新装饰过的罐子团团围住,在慢慢沉于绛色的晚霞和通明烛火的辉映下柔和摇曳。

“他们也是被邀请的吗?”我问身旁的达西娅婆婆。

-“显然不是。”她答。

-“卡尔梯亚人喜欢热闹,凡是有机会的,参与别人的公开活动是一种美德。”

-“唉,姑娘,尝尝这野樱桃怎么样?”

婆婆说起题外话,我才注意到她和布里契尼娅还在手头挎着那果篮。便取来一只丢进嘴里咬破,简直酸得睁不开眼。

“啊,很有味道吧,能提醒你时间还有大把。不能够一口气吃完的话,那一定是还有坐下来聊天和做完针线的理由,你说对吧?”

   这听起来荒谬,但对于婆婆而言,绝对是一套足以支撑幸福生活好逻辑。

   口中回味着酸涩的樱桃汁液,而我此时的大把时间可做什么呢?蒙受着外婆那份独一疼爱的我,难道就这样混在人群中,没有献花,也不开口用歌声或语言祈祷吗?

   在浑浑噩噩的迷思中随人群前进,巴提乌斯举着棚架在左前方的背影遮挡了降至地平线的霞光。

这样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到海边石砌的平台。小船满载花卉,直指东方仅余一角可见的落日。

海风从紫红波光的尽头吹来。在埃拉尔停止吟唱的那一刻,那风声无比响亮,送走最后一个音符并与之合一。花朵沿潮湿气流经过的方向朝两侧偏仄,像不可见的温暖魂灵踏过它们柔软的叶片升空。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想要大叫。胸腔深处的某个共鸣器官急促地对我暗示着外婆就在那里。“快去喊住她啊。”我大张着嘴全力鼓动声带,可终究没有声音发出。嗓子在清苦的干涩中开始生疼,仿佛一切话语都预知了即将被风淹没的结局而不愿出口。我看见泪水从眼眶滑落,打湿了石砖缝里的沙。

达西娅和布里契尼娅放下篮子聚到我这边,两位婆婆的抚摸传达着无声的安慰。远处的萨拉曼人在余晖散尽时生起巨大的篝火。火焰冲天,在渐沉的夜幕下跃动。队伍开始散开,人们安静地围着火坐下,感受着初夏微凉的夜里唯一的热源。火焰不时偏向人群中的某一个,仿佛要传达什么,又好像只是看着彼此。

“嘿,姑娘,到这里来!”

   我听见达西娅婆婆压低声音的招呼,暖色的火光在她双颊映射出奇异的效果,仿佛减轻了些许皱纹,泛起了灵气的红晕。

“这是在索莉尔速写簿的最后一页找来的,大概是留给你的信。”

   我毫不掩饰惊讶,但比起追问婆婆信的由来,还是赶快拿来读罢更合心意。

   留给小加提娅:

   欢迎回家,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我算了日子,当你从行商那收到岛上的告知信,大概是五月初旬了吧。好在是打渔的好季节,找起渡船来应该不太麻烦。

   请原谅我没有在下不来床的日子里提早通知你来看我,可加提娅你,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吧。在首都的生意如何,是否开起了自己梦想的小铺子,吃住也都习惯吗?我多想也去看看你在那里的生活啊,兴致勃勃跑到大城市里闯荡的年轻人一定有许多不告诉我们这些老人家的苦楚。这我都知道,也亲自经历过,你也一定有在议事院宏伟的穹顶下流过眼泪吧。好在回岛的行商们告诉我,说你在那边蒸蒸日上,有了住处,也穿得起漂亮衣服了。我的加提娅能成为一流的商人,我心里高兴极了。其实我一直相信你在十六岁生日时告诉我要去看看世界的选择,这和你小时候为了几条鲜鱼和港边的男孩子们打架一样。要尽可能拿到最好的,这是你的性格,是你一定会做的事情。对了,你在那边可也找到万里挑一的如意人了?哈哈,谅我过问你的私事了。

你看看,一个步入青年世界的大姑娘有多少事情要去着手和考虑啊,为了老气横秋连门都不能出的我而奔波,实在太不划算了。

你的青春是只属于自己的宝物。现在我躺在岛上的这里,借你的来信见证你,在我终归合眼的那一刻,也继续借书信陪伴你吧。

外婆我啊,伊萨维拉·索莉尔,从前也是萨拉曼教团国首都圣堂的唱诗班长哦。你一定想不到吧,我摘下教团的纹章,一个人跑到这邻国的小岛上来,把你和你的母亲生在这里。你或许还有印象,你母亲绝对是个萨拉曼美人。只是她纠结于什么教义,什么忠于故土之类的,于是丢下你回到教团里去了。我当然也有她的书信,可比起你写的就少多啦。说来有趣,我的帕文娜又去做了唱诗班长,该说是好嗓子的遗传吗,我搞不清楚。但听她在信里说来唱颂歌的小孩子都怕她的严厉,这倒是像极了她。

我听说你翻遍档案馆都没找到阿穆塔那家伙的史书?哈哈,她还真是老样子。阿穆塔——或许你也该称她作婆婆了。这名字是萨拉曼语言中第一个字母的发音,也有“沙子”的意思。她是我十八岁那年来到唱诗班里的。我们大致可算同龄,她留着总是乱蓬蓬的中短发,皮肤好像也算不上好。这样看来,还真有“沙子”的特点。但是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歌唱言谈,总带着说不出的柔和,像绿洲的风拂过沙丘一样。她总带着个精致的皮制小本子,里面是自己创作的曲目和诗歌。她只给我一人看那本子,这大概是其它唱诗班的孩子年纪普遍偏小的缘故。

   我们有时会在练习之余一起唱阿穆塔的作品,大家围着我们两个追问曲子的来源,我们就随便搪塞一本古代书籍,然后一起跑去庭院里躲清闲。阿穆塔在那里告诉我她是个孤儿的事实,我斗胆追问了她是教宗养女的传闻,她便点头叫我不要传扬。于是对话常常讨论到教宗和高阶教士们的独有生活方式、神奇而有趣的家具摆设、严格的餐点礼仪什么的。她会抱怨教宗不让她问及教理和教团事务上的事情,每逢提及,便难免愠怒。

   我记得,阿穆塔常说这样的话。

“别把一切都交给神,索莉尔。人们因祈祷而幸福,是因为他们发自内心愿意祈祷,或者说在那个过程中,他们的虔诚才与他人相通。”

“换言之,神并不在圣坛上,神在我们心里。我喜欢创作,所以我的大概是乐神,那你喜欢什么?”

   我们总是讨论到这里就结束了话题,因为那时的我只觉得世界眼花缭乱,没有最喜欢什么的说法。我也曾以为我与阿穆塔的友谊会像长风吹进城墙里的沙子那样绵延,直到有天她找到了我,穿着教团长的紫袍,胸前挂着圆形的铜质纹章。她看起来高大不可直视,我慌忙措辞,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开场。

   然而她跪了下来。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索莉尔。快走,离开教团国,到这里没人能找到你的地方去。”

   我试图询问她缘由,而后是震惊当场。我面前跪坐着抽泣的确实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而她几天前做过的事情——或许是只告诉了我一人的那件事情的完整因果,我无法不称之为“刺杀”。

   多么坚硬而见不得人的词语啊。

“索莉尔,神在我们心里,这是正确的,你是认同我的对不对?”

   我坚定地点头了,我将她连同高贵如圣坛的紫袍一同拥在怀里,相视微笑,然后涕泗横流。

   上船的那天是晴朗的秋季,我带着开启新生活所需要的东西,隔着海水看见自己的住处冒起滚滚浓烟。船把我带到了这里,安宁而远离陆地上的纷扰,生活的全部只有衣食住行和孩子们的哭笑。至于阿穆塔,我大概要永远心怀感谢和担忧,不知她在那座高墙环绕的圣堂里生活如何。所谓快乐,大概是就此不存了,只是她的心里还住着乐神吗?我只管如是祈祷吧。

   亲爱的加提娅,你年迈的外婆如今不得不把经受离别的重担压给你了,对不起呀。不要为我而悲伤,也不必勉强自己依着那些萨拉曼神官的复杂礼节哀悼我。因为你心里住着神,它才是你一直寻找着的方向。

   加提娅,就此别离啦。我虽也想看看你如今的容貌,但我犹相信自己的想象尚可战胜视觉的苍白。我们这些唱曲子的家伙也许和从事绘画的人们一样,常怀着某种“艺术的自大”吧。那些速写簿里藏着好些我想象中你的画像,大可以去找找看。倘若画得不像的话,可千万不要一股脑全都烧掉啊,我还挺满意它们的。

   去继续着你的世界和你的生活吧,外婆在最后的最后全心祝福并深爱着你。如果这样说没问题的话——不,一定是这样:在老索莉尔迟钝的心里,住着名为加提娅的小神灵。

   泪水是从哪一行或哪一段开始再度泛滥的,我记不清楚。我在达西娅的安抚下哭得几近晕厥。婆婆从果篮的一侧掏出外婆的最后一本速写簿,那里面基本上全都是我的画像,只是发型和胖瘦各异,大概外婆是想表现出我可能变化出的各种模样吧。翻到最后一页,只有一个扎着头巾,嘴边还沾着饼干渣的肥嘟嘟的我在淘气地吐着舌头。

“哪有这么胖啊。”我破涕为笑。

   画像下面有外婆的一行小字:“掌管糖馅饼之神。”

   我再度望向埃拉尔,她和萨拉曼人们坐在一起,也盯着那堆火。他们看起来沉默得多,眼中看不到太明显的悲喜,仿若向来如此。

   我站起身来向那边走去,埃拉尔被我的举动引起注意,抬眼望来。

“不需要我去说些什么吊唁的话?”我问。

“交给我们便好。”她还是那句托辞,仿佛披散头发的我与戴帽子的她之间隔着一层不通情理的墙。至于外婆,她将其认定为墙里的人,于我是没什么好说的。

   “外婆身下的这小船,怎么处理?”我又问。

似乎是火光的明灭短暂照亮了我眼角的泪光,对方语气软了下来。

“不久之后,我们会把她推进篝火,她会化作光芒融入明朝的日出。若是还有未尽的话要讲,就抓紧最后的时间,到她旁边说吧。”

   我于是慢慢地走去,慢慢地在船沿坐下,一手抚摸着镶了锡的罐子。

“您也想回家了吧,至少对留在那里的故人,不必再害怕她的死亡了。”

   篝火明亮的尖角被风吹着倒向这边,余光飘向虔心祷告的埃拉尔一行,我知道自己是时候完成一个大胆的计划了。他们一定会发脾气的吧,明明是受邀千里迢迢地赶来,却遭受了此等轻视。

   不过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外婆可不能在这里的火中结束不为旁人所知的一切。

   我俯下身去,在陶罐边耳语。

“这次要好好陪在阿穆塔女士身边哟。神明住在我心里,和您在一起”

   语毕,我麻利地跳下船,抵住高起的船头,将它向大海推去。

   一旁的众人发现异常,马上跑来阻止。我拼命加快步伐,感觉小船的龙骨离开了硬实的石台,开始在沙滩上滑行。

“巴塔!”我向身后大叫,人群中的巴提乌斯迅速会意。小伙子矫健地快步奔来,从尾部稳稳推动小船。崭新的木船底唰啦啦地破开白沙起伏,与雀跃的海水第一次接触,浪花翻腾。

  身后的人们开始欢呼,我们在愉悦的喊声中奋力一推,双双跌进水里。

  胡乱拨开脸上咸涩的海水,甩甩半湿的头发,看见小船开始被柔和的海流送往东方。我终于兴奋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与人们停在沙滩上的欢呼融为一体,让今夜的世界从哀伤中出逃。

“再见!外婆!” 

“再见!老索莉尔!”

“再见!好邻居!”

“再见!常春藤婆婆!”

……

   一时间几乎在曾经的信件中读到过的所有对外婆的称呼从耳畔传来,一去不返的温暖灵魂此刻无处不在。我回头望去,岸上的人们彼此拍着肩膀庆祝,教团来的各位竟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埃拉尔摘下帽子对着浮在海上远去的船灯致意,而不远处站着全身湿透的巴提乌斯。第一次让自己无比狼狈的他满脸是不亚于我的兴奋笑容,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虎牙。

“我是不是毁了婆婆的葬礼?”他傻傻地问。

-“没有啊,这是我和外婆的约定。别人可不知道,但你看,他们高兴着呢。”

   我趟着海水走向他,小伙子目瞪口呆地转向身后,又迅速转了回来。

“是啊,还真令人难忘。”

-“谢谢你,巴塔。”

    我这样说着,再也不抑制自己的心意。

   我抱住了他。

   岸上的欢呼又高了一浪,我仿佛听见其中混杂着萨拉曼语。

   离开岛屿的那天,我拥有了一处由我照料的温馨祖宅和一段刚刚起步的恋爱。

   在港口遇到了搭乘其它船只离开的萨拉曼客人们,我郑重其事地以几瓶本地佳酿为礼,向他们中的每一位道歉。没有不满的责备,埃拉尔半打趣地笑着对我说,如果那就是索莉尔老太太的心意,他们对此也全心祝福。同时,仅从她个人出发,她还祝贺我遇到了巴提乌斯这样的心上人。

“对了。”在道别时,她拉着我问到。

“这里出产的酒叫什么名字,从别处可买得到?”

-“我和巴塔大概还有许多,怎么问这个?阁下要是喜欢,我们日后一定再送去些。”

“并不劳烦,只是想起在乌斯坦纳依的帕文娜唱诗班长。这种饮料,很像是她常常提及的那种,我也不知真相如何,带去给她尝尝也好。”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呆头呆脑的问了一句。

“可是叫伊萨维拉·帕文娜?”

-“诶?小姐认识唱诗班长?”

  “我想并不,只是有幸听人提及罢了。”我随口搪塞道:“拥有那样美妙歌喉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敬仰的吧。祝她健康。”

   从埃拉尔提及那位的眼神看来,若是得知了我们母女的真相,怕是会避我不及了。

   白帆鼓足海风离开港口,再度驶入天青与柠黄交织的五月夏日。我在卡尔梯亚近郊帕锡乌姆镇的点心铺子前跳下马车,回到了真正只属于自己的生活。

   在陆上第一波暑气袭来的这夜,我和巴提乌斯用水盆泡着腿脚,惬意地对视着。

“巴塔,来我这里做店铺生意吧。你也不想一直做行商的对吗。”

-“那我要改行做点心咯。”

“谁会吃你做的点心啊。”我故意挖苦到。

“你负责酿酒和吃点心;我负责喝酒和做点心。意下如何?”

-“嗯,考虑一下吧!”他就势摆起一副架子说道。我于是扶着桌子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反驳道。

“新来的,一个月之内给我上任报道。”

   这样滑稽的斗嘴过后,我们四目相对地定在原地。他没有回答,我知道他的回答。

   对视良久,小小的店铺里回荡起久久不去的欢笑。

(四)

第十五代纪·卡尔梯尤斯大国事会·马士拉

《大国事会特殊档案》

    共和历七十五年,共和国境内广泛传播着当时被命名为“提格拉图斯瘟疫”的致命流感。公政司下属的法卫队在安胡尔勒纪念厅附近的住宅街区中排查病患时,发现一行踪可疑者在各户窗板上张贴非法告示。斯人遂以破坏公民私产和散布谣言的罪名被捕入狱,其携带的大量手抄本可疑传单也被查获,其内容带有蛊惑意味并危及大国事会与教团赎圣宗的团结。是而将其事始末详录于此,不予告知包括宗教人士在内的公众。

    下为查获信息原文。

告全体马士拉居民:

鉴于不可抗的自然灾疫愈发恶化,现已达到严重危及诸位生命的情形,我们决定以此文字形式参与挽救世人的危机任务。请不要质疑我们的权威与善意,我们是从古代萨拉曼遗存,游走于东方沙海中的正教分支。谨尊神主之教导,向异教的远方传播延续生命之道。我们尊重世间诸国的王、贵族、教士和议事会领袖;但若此告示不幸被定义为谣言一类,仅从安全角度出发,恳请各位仍依此行事。

1)瘟疫不是无形的“诅咒”或“神罚”。致病的原理在于被病患和死者以某种方式污染的空气。介于此点,请不要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与上述人士共处一室,并尽量在任何情况下远离人群。

2)受马士拉城的布局和地形影响,在晴朗的傍晚五点一刻至六点四十五分左右会有从港口吹向纪念堂山顶的微风。介于这股气流经过大部分城区,请在此时段进入室内并关闭门窗。

3)请不要前去宗教场所祷告,瘟疫与神无关。瘟疫与神无关。

4)请在任何情况下牢记第三条,但这不代表背离对原本宗教信仰的虔诚。如若有人对您提及“众神皆亡。”请不要相信并迅速离开。

5)若您不幸被封闭在疑似感染的街区,请不要在任何情况下离开住所,保持门窗紧闭并等待法卫队的援助。

6)赎圣会不参与任何援助,没有教士会前去封闭区域!

7)您的邻居会收到与您同样的告示,如他们对你提出有悖于此告示的建议,请不要应答。

8)若您有家人被传染,您可以念诵阿穆塔女士的祷词。请不要对萨拉曼至高圣明卡拉塔姆之外的神灵使用她的祷词;在进行这种祈祷时,请收起家中其它的宗教物品。

9)请记住:阿穆塔女士是生活在五百多年前的凡人神官,她没有被封神,也不会在现实中出现。

10)阿穆塔女士没有担任过教团长。请不要相信除此告示外任何关于她的说辞。

11)不要将任何关于本告示的内容告知他人,尤其是神职者,这事关您的身家性命。

12)一切援助活动都在白天进行。如在夜晚听见法卫队上门递送补给品,请不要应答,他们会自行离开并带走物资。

13)如急需任何补给,也请不要在夜间收取放在您门外的物资。请向阿穆塔女士三次传达您的所需物并从室内连续叩击房门,它们可能会被打包悬挂在家里某个无人房间的窗外。

14)贪婪是可耻的,请记住您对阿穆塔女士的每一次成功的祈祷并在生活恢复正常后进行答谢。请将一口铁壶装满大麦于子夜摆在门口,它们会在第二天消失。

15)如果次日早晨发现铁壶仍留在原处,说明答谢失败,请尽快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况下烧毁本告示。

16)驻守在封闭区域周围的法卫队担负着重要而繁重的任务,请不要打扰他们的正常工作。如您很久没有看见身为法卫队士兵的亲友,请不要为他们担心。

17)请时刻将自己的安全放在首位。    

18)旧城区的许多神像为旧时萨拉曼教团遗留,他们大多残破失修,请不要对这些雕像祈祷。

19)如果您的窗户正对神像的脸,出于敬重,请务必将窗户完全封闭。

20)请多陪伴在家人身旁,关心他们的情绪状态,若他们对您提及从没有发生过的一段经历或不合理的话,请及时打断并安慰他们。

21)红色月亮是月蚀期间的正常现象,不必恐慌。

22)月蚀发生时,夜间的光线通常更加暗淡,如您觉得月光太过刺眼,请移步背光的房间好好休息。请随时记住:病患与您同为神的信徒,您没有伤害他人的必要。

23)病患不会没有征兆地突然好转,请对他们的症状持续观察。

24)马士拉城没有颁布标记染病房屋的命令,若您在街上看见被画上巨大黑色“x”标记的房屋,请记住它们并不是真实的。如果有人邀请您进入这样的房屋,请千万不要听从。

25)若您有其它一切可疑发现或安全威胁,请向法卫对寻求帮助。务必与法卫队直接联系,大执政官和其它公职者不会向您提供帮助。

26)不要向大执政官祈祷。

27)请时刻确认自己和周围人的健康状况。流感患者体质虚弱,无法在街上行走。

28)赎圣堂和墓地没有健康威胁,您的正常祭祀和献礼均可进行。

29)我们不会在现实中找到您,也请您不要试图寻找我们。

30)出于对我们信仰的相互理解,在您阅读第二十九条时,不要望向天空。

为您和每一位同我们一起抵抗瘟疫的公民干杯!

在后续的审讯中,那位已因数日关押奄奄一息的年轻罪犯语气虚弱地承认了此告示是其与朋友们创作的恶作剧。但对于其中意义不明却骇人听闻的诸多描述,包括大执政在内的少数知情者们都怀着重重疑虑。考虑到其中涉及到被前萨拉曼教团国从历史中抹去的僭主阿穆塔,将其公之于众无异于冒犯赎圣会的朋友和数以万计的信徒群体。那么这些游戏律法的年轻人又是如何知晓这个神秘历史人物的呢?我们或许不得不把真相留给萨拉曼大地上千年的黄沙了。至于天空上到底有何存在,偶然抬头的人无疑被太阳刺痛眼睛而一无所知,这是不需要法律限制的事。

(五)

第四代纪·萨拉曼教团国·乌斯坦纳依

“我们都知道,教团国是不同于以往、且在全部历史上尚无前例可循的全新国家。萨拉曼人的未来不在别处,而蕴含于你我面前的神坛之中。各位贤士们,我们用鲜血否认了国王,而列坐诸君,将在未来的协力中比国王更加伟大!”

教士们在一片光明中鼓起掌来,女孩从梦中惊醒。

眼前没有一丝光亮,太阳尚未升起,寂静的卧房黑作一团。

“导师?”

   她顶着乱蓬蓬的短发探出书房厚重的大门,绸缎织作的睡袍下摆长长地拖在光洁的石砖地上,每一道衣褶上反射着流动的烛火,似水月宫外无声流过首都灯火的河。

   地面上漫着丝缕寒气,她无屡的足下冰凉,一如面前吞噬着成排高大书架的沉默的黑。那盏烛火端居在黑夜正中,随教宗指尖的笔杆摇曳不止。长卷自桌边垂下,直伸进极深处的夜色。

女孩小心翼翼地趟过光影的渐变,停在紫袍一角的近前。

“导师。”

   面前疲惫的身影一惊,投笔转向她来。

   眼前的微笑触及她记忆的深处,在某个脏乱的菜市里,面前的和蔼面孔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挂着这样的微笑扶起满身泥水和淤青的自己,就此宣告了一切苦难的结束。

“是噩梦吗?”教宗柔和地问,拉她上前。

“嗯。”她怯生生地答,双脚踩在象征教宗身份的紫色斗篷上,脱离了涌向全身的夜晚大地的寒凉。

“导师,您今天演讲的时候……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呢?”教宗问。

“那些词语,我听见您说‘流血’还有‘夺去’什么东西,您的声音好生气,但我……不明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偏过头去遮掩眼底的畏惧。

“阿穆塔,转过来吧。”

   教宗轻扶女孩的肩,躬身对视。

“人们在圣堂上是要变成其它样子的,只有那样,才能把大家聚拢在身边。”

-“导师这样厉害的人也必须那么做吗?”

“尤其是”

-“我……我还是想不懂,大家……可是人们都不在意我……只有导师会。”

“孩子,我总有一天会离开。到那时,只有你身边的人们可以陪伴你,你可想过这个?”

-“我没有您的智慧,个子也比别人小,如果导师离开的话,我……不知道。”

    教宗保持着嘴角的弧度,把受怕的孩子环在了怀里。

  “我们生来弱小,孩子。力量是神偷偷准备的糖果,可知祂把它们都藏在哪里?”

    女孩用力摇摇头。

“都在书本里咯。”教宗说着,往她掌心塞进一只小巧的硬物。

   她低头去看,是书房的钥匙。

“愿你拥有远胜于我的力量。”教宗说着,替她理顺不算听话的头发。

“回去睡吧。你就要一天天地强大起来了,没什么好怕的。”

   女孩在烛光的护送下走出书房,紧紧攥着深夜的礼物,像攥着一颗属于自己的小太阳。

   教宗想清唱些安眠曲,看到门外月华清扉,便改为静夜里的念白。

月过高山岗

可有灵目

赐予孩子的梦中

有你那般沉稳坚强

月过莎河湾

可有灵息

赐予孩子的梦中

有你那般甘露悠长

他听着房中归于静谧,然后吹熄了将尽的烛台。

谈起阿穆塔和教宗居住着的水月宫,那里原本是萨拉曼王国时期的王宫。定都在这里的先王为了纪念一番功业,差人为高高在上的王座建起了自认为足够气派的正殿,又在那后面为自己和一众王妃兴造游嬉享乐之地。阿穆塔的导师推翻了国王,带着拥护者们占领这片曾经的禁地;又决定遣散后妃,把她们的寝宫分配给不得不工作在自己左右的高级教士。人们觉得这是种讽刺,写了长诗在酒馆里传阅——好吧,谁会信任整日高枕香阁而极少露面的家伙呢?因邻里小事勾心斗角的有心者就把它们收集起来,叫守卫带到教宗那里去。

“他们以为我会帮忙杀了仇家的头呢。”导师一般会心一笑,把坊间送来的海报锁进柜子里。

阿穆塔喜欢黏在导师身边。她总想知道导师在看什么东西,于是把乱蓬蓬的脑袋一下子扎进导师的臂弯里。这样做能抢在纸片被收起来之前看到一些字迹,屡试不爽。

“猫就常像你这样做,听说它们在希科狄人的房子里窜来窜去,经常打翻些花瓶什么的。”教宗两指捏着诗歌纸条,若有所思地说。

“为什么,它们也好奇各处都写着什么吗?”阿穆塔问。

“当然是为了捉小动物,主要是各种鼠类吧。对了,你想不想也养一只?”

   教宗问身后的女孩,没有答复。扭头看去,她并没有站在那里。

“人说水月宫顶比云霄,奏夜夜笙歌,神明一样。什么样的厅室敢叫金碧辉煌?问我们的领袖吧,他准知道。”

   朗哈迪被身下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并不是担心阿穆塔怀疑起自己行为的正义性,而是实在低估了她进行这种恶作剧的水平。这究竟是出于她逐渐显露出活泼的生性,还是单纯对文字充满热情,他没有头绪。他低头看时,阿穆塔跪坐在椅子另一侧靠近卷轴的地方,偏着头阅读起上面潦草的字迹来。

“您刚刚说要养什么?”

   她的导师深感无奈,还是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换来了一阵欢呼。

   阿穆塔于是和导师一起去了希科狄,从乌斯坦纳伊到拉弭纳斯,走沿海的沙石砖大道得花上两天工夫。两人在宽敞的马车后厢里坐着铺好的毛毯,带着阿穆塔最喜欢的几本书和几套棋子出发。从沿途市集上补充的食物常吃不完,阿穆塔讨厌坚果的味道、因为粘牙而抗拒蜜饯、不害怕生吃蚌肉和牡蛎、还尤其喜欢烤饼的脆边。朗哈迪把这些仔细记在废信纸的背面收好,每餐如此,像一本选择食物的说明书。

“吃的剩太多了哟,阿穆塔。”

   在车行至看得见拉弭纳斯的山坡上时,教宗托着下巴说到。

“没办法,胃口也就那么大嘛。”阿穆塔盯着矮桌,上面堆着十几只煮过的贝。

“该要倒在什么地方任它们腐烂了吧。勉强噎下去肯定不好受,但想到经人离岸数日从远海打回来的烹熟的它们最终成为沙堆里蚊蝇的聚集地,总又觉得哪里不妥当。你有这样的感觉?”

   教宗习惯在责备别人时直视对方的眼睛。阿穆塔抬起头来,导师的眼睛看向堆食物的桌面,并没有不满的意思。

“没这么想过,不过听您提起,的确是很荒唐的事情。”她答。

   阿穆塔和导师想得不一样。孤身在菜场角落里偷生的小女孩不会在意什么不远万里运来的珍宝——真金白银与她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华美店铺的雇员只会在她经过时不由分说地拳脚相加。尽管相当不能解决饥饿,水产同样是被摊主们小心看管起来的东西,她只因好奇窃来过一次,没尝出人们推销时说的所谓的鲜味,只觉得与咀嚼海水无异。一切都不如本地种出的萝卜,那是她几乎每天都能捡来的食物,若是肯好声好气地再三乞求,还可从某几名商贩那里得到些卖不出去的残次品。

若有哲人在书中提到“生活就是努力完成上一餐与下一餐的衔接”这样的说法,阿穆塔一定认同,但朗哈迪的世界则是用其它方式构建起来的。沙漠行商,按照大多数萨拉曼人的描述方式,是一群眼睛里只有地平线、脑子里净是些抽象主意的人。他们和其它地方的同行不同,没法从林立的城镇和大片乡野中看出货物的行情;他们还和其它地方的同行不同,自古就被看作与神怪沟通的存在,萨拉曼居民以见多识广的他们为沙海里星点城市的眼睛和耳朵,而行商也乐意接受这样的身份。他们是真正的情报大师,善于调动人群对现实情况的态度,在争取爱戴的同时抹黑对手。朗哈迪清楚食物的重要,更清楚人们看待食物方式的重要。让大家知道蔬果鱼肉的来之不易,通过控制在吃喝这类短期享受方面的欲望而将大众的消费潜移默化地引向服饰、建筑和工艺品,这才是朗哈迪想做的事。食品随时有人购买,不过是行商经过产地时随手塞进马车一角的廉价物,真正诱人的所谓利润和人人赞叹的繁荣景象则源自于奢侈品。朗哈迪比史上任何一位先辈都便利于掌控宗教带来的话语权,第一个把视野从地平线转向国境线,尝试着把生意经写成国事簿。

年轻的商人成了年轻的教宗,他不曾梦想着成家,也搞不明白养育阿穆塔这项工作究竟该循着怎样的逻辑才能做到最好。只因在某天组织都城集市搬迁时见到了蹲在旧木箱里无所适从的无名女孩,从暴力中得到一切的导师和在暴力中失去一切的孩子成为了奇妙的组合。水月宫里的教士们交头接耳,虽然人人都接纳并喜爱着笑盈盈的阿穆塔,拥戴者们还是研究起教宗培养继承人的用意;怀疑者们则编造他另立王朝的心机。

无从解释,未尝亲历的人不会明白:他是她步步跟随的影;她是他反观自身的形。

   下榻使者公馆的教宗侧身望向阿穆塔的房间,抱着猫的女孩身影嵌在高窗洒下的光柱里,环绕着她的空气夹着呼吸里的笑意浮沉。他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把什么压抑的教导强加给她,哪怕它们被自己冠以神谕万生之名。

   至于马车里贝类的残羹,在朗哈迪的又一番努力失败之后,终究被城门下的希科狄卫士劝告着丢弃了。

   一般说来,大乌岭以南的萨拉曼全境是没有冬天的。住在乌斯坦纳伊的人们用外来语提到的冬天一词,无非指日渐稀少的云和越来越容易买到的外国果酒。

   在十六岁生日上第一次尝到果酒的阿穆塔对如此滋味颇感美妙,那是水月宫顶无风的一夜,教宗与身高已然接近自己胸口的少女隔着空旷的圆形舞厅举杯对坐,猫在四下里闲逛。

“今年也没邀请到好友过来吗?”朗哈迪问。

   凡事都是说比做来得痛快,少女这样想着。她回忆起自己在很久以前的生日时,也是在这里与导师的对话——对了,那是自己刚来到水月宫的第二年,教宗说她完全可以出去交些可心的朋友来,也不白白浪费这样宽敞的露台。当时她开心地说,自己一定会有多到能围着导师躲猫猫的朋友。后来才知道教士们的孩子大多事事争强,街头的乞儿则见人便躲。事到如今,不再是小姑娘的她只觉得露台越发空荡地延展开去,成了导师和猫都填不满的空洞。

“找太多人来也无事可做嘛。您知道,我不擅长跳舞。”

   阿穆塔偏头一笑,双手托着杯子递出来。这是她想要什么东西时常有的小动作,教宗走过来,将壶底所剩尽数斟进杯里。  

“马利萨科萨的樱桃酒,还合胃口吗?”

“很喜欢,还有多少?”阿穆塔接过壶来晃了晃,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今天之内管够。”教宗答。

   酒这东西,最好是平时不碰,留到节日里一醉方休的特殊物件。酒由此得以区别于水,节日也由此得以区别于琐碎的常日。人们总偏执地相信眼下的委屈终将换成将来的幸福,这是在麻醉剂发明之前就有的骗术。

“不跳舞也没关系嘛,来这边看星星也很合适,你不是对天象学也感兴趣来着?”

“唔,光是提到几遍星星的名字就够吓跑全城的女孩子了。”她思索着说。

“那就问问男孩子嘛。”教宗又问。

   阿穆塔回想着那些只会在街头举着木棍趾高气扬的影子,摇了摇头。

   事实上,阿穆塔的性格并不坏。只是在她十四岁的视野之外,教宗藏书库里的知识隔绝了她和其他孩童。导师说力量是神藏在书本里的糖果,而阿穆塔正咀嚼着第一层没滋味的米皮。她感到很奇怪:万众仰慕仿若神圣光环护佑的水月宫,她既不在外面,也不在里面。

   酒热乎乎地流进胃里,互不关联的星星在天上旋转出各种巧合的形状,阿穆塔觉得有些困。

抓起你悖论的果实

一颗一颗

就投进

那些荒诞的梦里。

  –

   阿穆塔越来越享受酒精了。她在看不见雪的二月初写下第一册诗篇,被清理地板的初级教士发现倒在藏书室门廊的一边,周围是散落的书页和玻璃瓶。是时教宗推行了第一版教典中关于节日的法令,在布政台上向首都居民作了有关提倡勤俭和生活仪式的演说。来到昏倒的女孩身边时,他俯下身来轻声说:“该买新衣服了,阿穆塔。”

   阿穆塔一个激灵翻身起来,后知后觉地把酒瓶往身后藏,看得朗哈迪哭笑不得。

   导师看着她短袍不及腰线的下摆,在自己身上差不多的地方比划着。虽然有衬衣遮挡不至于直接露出皮肤色,混在人群中依旧看起来不很协调。

“喜欢这个风格?”教宗问道。阿穆塔茫然瞪视,自觉得好像点了头又摇了头,若用她习惯的文本语言来形容,该是“溺死在无处遁形的窘迫。”

“那也去请采裁缝来定制吧,毕竟袖口勒出印子了,让自己舒服些。”

   教宗抱着卷牍在石栏上坐下,瞥见阿穆塔手上酒瓶的印迹后,用不无遗憾的语调当即宣布了库存告罄的事实。阿穆塔不再有开怀畅饮的机会,物质的存在代替导师下达判决,她对这感到绝望。

好在新衣制成的喜悦令她振作起来。她自认为如此,莫如说是穿着新衣走进唱诗班的那天收到了来自四周由衷的赞叹。她发现这里的姑娘们性情上大多内敛得多,或许是合唱一事注定与张扬者相离的缘故。真多亏朗哈迪能从阿穆塔醉诗一事想到了组建专门的音乐团体来宣扬已完善的教典,不过阿穆塔确实把天赋生在了对音乐大有裨益的方面。合唱团依照教典歌颂天国之余便循着阿穆塔的创作赞美人间,自成一派的乐谱转化成和声的波浪,自水月宫入海的一角铺开,在船上人的耳中同海潮相融。

合唱团的成员从乌斯坦纳伊的公开报名者中海选而来,不论是因为喜好音乐还是渴望教团发放的食宿补贴金,响应者一时遍及全城。在无心出游的阿穆塔不知不觉中,每一位成员的歌声都在反复角逐的选拔中为人熟知。奇异的旋律被好记性的水手从港口公馆传到了山上的民居,人们凑在一起仔细比对着回忆,或是直接在唱诗班下课后的街上拦住几名成员来请求两三句作为线索的清唱。有威望的富豪拜访了每一位合唱手的住处,但大家始终没法找到与那完美曲调相合的歌喉。“神明的嫡女,地上的天音。”文豪们如是定论;画师们绘制假想的肖像;吟游诗人兴高采烈地编造故事传向远方。只有高级教士们聚在教宗身边捧腹大笑,朗哈迪调侃说:“还想要教籍的,不许宣扬。”

坊间的创造流入水月宫门,唱诗班长带着纸卷走进歌房。阿穆塔和同伴们拥挤着观看,画中的少女容貌娇好,发丝如绸缎般柔顺,她不禁抬眼去瞄自己额前的发梢,是一如既往粗糙的蓬乱。

“唱诗班雄起的好兆头哟,阿穆塔大师!”唱诗班长祝贺说,阿穆塔不适应这样热情的招呼,尝试组织起答谢的语言,却尴尬地发现还不熟悉对方的名字。

“谢谢你,嗯……怎么称呼?”

“是伊萨维拉·索莉尔。”

   十八岁的索莉尔在与十六岁的阿穆塔嬉闹于廊柱间洒下的光影当中时,还没有想到自己余生会在马利萨科萨岛过着与音乐无关的平淡生活。那时的她梦想着一场巡演,环游卡尔梯亚湾的巡演。在音乐还只关乎吟游诗人的时代里,还没人想象过那样的概念。

“你仔细说说,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穆塔骑坐在水月宫顶环廊的栏杆上,啃着椰枣问。

“就是啊,把我们班上的这些——能都去最好啦,至少也是十来位水平好的成员送去各个城市唱歌嘛。在卡尔梯不是就有各地流动的剧团来着?就和那个差不多。各个地方的有钱人肯定会对萨拉曼音乐感兴趣——毕竟没几个亲自来过的。就算有,估计也是在合唱团成立之前,于是也得抱着好奇的想法付钱来见识见识吧。”

   索莉尔远眺海平线上缓行的帆,说得兴致勃勃。她伸出手来测量每艘船只的大小,都不到自己指尖的一半。

   然后她转向身旁,阿穆塔疑惑地抱着胳膊,表情里写满费力却无果的思索。

   索莉尔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穆塔都去过什么地方啊。”她问。

“希科狄的拉纳弭斯。”对面果断答到。

“噢,那里住着的猫和人一样多。还有呢?”

“没有咯。”

   索莉尔瞪大眼睛,完全难以置信。

“你呢?”阿穆塔反问她。

“我的话,曾经去过马利萨科萨。本还想接着到卡尔梯去的,但海上起了大浪,船不通,于是作罢了。”

   一提到马利萨科萨,阿穆塔就想起了酒。说来也怪,本来是完全陌生的名字,偏偏光听见就让人隐约闻到香甜的味道。索莉尔口中萨拉曼音乐的那种奇妙的吸引力可是与这相近的东西?她如是和索莉尔举例说。

“都是商品嘛。可以卖饮料,那自然也可以卖歌声啊。”

   少女的笑谈被突然响起的钟声淹没,正午刚过,阿穆塔看见导师和教士们在低处的庭园里穿行。她向那边用力挥了挥手,见没人察觉,又把手中的椰枣核一颗颗地投进教宗经过的花丛里。

朗哈迪四下环顾,隔着帽子摸了摸脑袋,继续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来自高处的动静总是很少被关注,阿穆塔想。风从远处山坡上的民居里吹来人们晾晒着的鱼干味,有卫队打扮的人们在告示板上抄写着什么,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她从栏杆上站起,所有人只需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他们苦苦猜测的歌者真容,进而去嘲笑肖像画作者们过剩的想象力。但始终没人发现屋顶上的她,阿穆塔试着张开双臂,除被微风贯穿衣袖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穆塔从导师那里得知了唱诗班公演的事情,是在从歌房回来的傍晚。教宗心情颇好地往薄饼上抹着鱼肉泥,阿穆塔则习惯撕下小块来蘸着吃。导师问她是否为面对众人而感到紧张,又宽慰她说不愿意去也完全没问题。

   “我当然想去。”阿穆塔说。

回忆起午间登高的经历,她猜下面的人群其实看不清楚站在宫顶回廊上的唱诗班。就算有眼睛极好用的家伙站在山上谁家的窗口里看清了自己的面貌也无所谓,以自己并不常出门的作派,也不会发生什么令人困扰的围观。

献礼日是在教宗倡导下设立的节日,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教导人们每十五日一次地学会分享神明播撒在人间的欢乐;而每到第十五次献礼日举办一次的节日被称作“拜穆”,还是用教宗的话来说,那是向天国展示孕育在地上的生机。

“神明并不是世界的创造者,被人们用火把第一次照亮的世界就像一颗颗散落的种子,众神选出那些最耀眼的种进花圃,又用天国的雨露浇灌。祂们日夜欣赏自己的园艺,每当人们用歌声、华服和高大建筑开出世界的花朵,祂们便再因愉悦洒下更多的甘霖。”

阿穆塔很喜欢教宗对节日的这套解释,尤其是当身着拜穆盛装的导师站在通往宫顶露台的楼梯口向她伸手引路时。

“今年运来的头一批酒到了哦。”导师压低声音告诉她。阿穆塔把惊喜藏在眼底,以无可挑剔的仪态回过头来,报以微笑。

她走上阶梯,踏着水月宫钟塔的齐鸣。

Aronov

Aronov

翡奥尼加轨道站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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