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蚀录·亚希林卷·初遇

娑蒂阿娜¹已经把自己关在未殿的房间里两周了。

妹妹冰冷的躯体躺在神木林中的画面仍然不时萦绕在她眼前。白茫茫的雪地里，漆黑的石台上，娇小的身体最终无声地消失在了漫天雪花中。每当月光穿透格窗的六棱冰晶，石台上妹妹消逝时的细雪就会在她眼睑内侧重新飘落——那些雪花总是带着体温的余热，落在唇间便融成咸涩的潮涌。

她甚至开始畏惧睡眠。闭眼即是妹妹喝下挽塔佩尔²后蜷缩在埃洛辛³中的模样：苍白的指尖还紧紧攥着她最喜欢的琴身，发间凝结的冰珠随着呼吸轻颤，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那双与自己肖似的淡紫色眼瞳，但不过数刻便归于寂静。

她有时候特别恨西亚为何要降罪于族人，甚至她主持部族以来，她已经拼命委屈自己接受希克林人如同春来秋走的蟪蛄一般短命了，但她还是无法接受涅索斯⁴这么轻易地就掣断了尚在豆蔻年华少女的生命线。

也许是命运的巧合，三年前的天海日正是娑蒂阿娜亲自把死殿之位交给了妹妹，三年后的星云天涅索斯就亲自把妹妹带去了天海。正是如此，娑蒂阿娜永远也原谅不了自己，也一直鼓不起勇气去神木林中直面妹妹的灵魂。

午后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漏过层层叠叠的大雪，轻轻地拍打在窗棂上。未殿前埃洛辛如同瀑布一般爬满了屋檐，花蕊的点点绿色缀得六神院也有了些许生气。

娑蒂阿娜终于拉住衔环，轻轻地推开了未殿的大门。门外穿堂而过的风送来埃洛辛的冷香，那些永不凋零的永洁花在檐角摇出细碎的银铃响，像是三年前妹妹接过死殿晶石时，缀满雪纱裙裾的祝福声。

六神院坐落在白城⁵东南侧封雪岭山脚处，跨过未殿小院的门坎，站在门口那颗晶岸少有的青木树下，便可俯瞰全城，连港口处升起的炊烟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娑蒂阿娜努力适应着阳光，半举着手遮在额前，穿过小院，封雪岭的朔风卷着星形雪片扑进院内，寒风不禁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裹紧衣领，简单辨识了一下方向，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然后便顶着风朝右边走去。

神木林就在离六神院不远处半山腰的一处缓坡上，从慧殿侧门出来拐过两个弯便是。高大的雪松随着冬风轻摇着，沿着道路铺开，挂在树梢上的风信子迎合着气流，叮叮当当地晃着，把透过树叶的斑驳日光也晃得支离破碎。娑蒂阿娜深吸了一口气，踏步走进了神木林。

神木林的积雪在娑蒂阿娜脚下发出细碎呻吟。她停驻在缠绕着冰晶的永洁花藤前，指尖触碰到树皮上发光的螺旋纹路——那是族人镌刻的往生符文，此刻正随着她的靠近泛起靛青色涟漪。阿慈凯克⁶宛若巨人般矗立在她身前，高约廿身⁷的树冠垂下气根，每根垂绦末端都凝结着冰棱雕琢的铃兰，在风中碰撞出空灵的声响。

她将额头抵住妹妹栖魂的雪松分株，树皮下立即传来脉搏般的震动。那些尚未被寒霜侵蚀的纤维突然变得透明，显露出无数悬浮其中的记忆碎片：就任死殿殿主前夜就着月色她亲自为妹妹梳妆打扮，她们共饮雪松琼浆时舌尖黏住的后对视笑得人仰马翻，当然还有妹妹在清晨的死殿前和着朝霞抚琴弄弦。

“原谅我……”，娑蒂阿娜的吐息在树干表面结出霜花图腾，六重年轮同时亮起微光。话语未落而她已经声音带着颤抖。树芯深处波纹缓缓流动着，如雨丝落入池塘后的同心圆般朝周遭扩散。若有若无的气息仿佛正通过阿慈凯克的枝叶轻轻向她诉说。此生再无办法听到妹妹亲口原谅自己，但娑蒂阿娜只希望这样做能得到妹妹的宽恕，哪怕只是她自己的心理暗示。

当暮色将雪松针叶染得泛着紫水晶的光芒时，娑蒂阿娜解下了背囊里的雪松木六弦琴。这种用埃洛辛汁液浸泡过的乐器本该弹奏祝祷之音，此刻却在她微微颤动的指节下流淌出断续的哀鸣。某个尖锐的转调惊起了栖居在附近树洞的云鸟，它们振翅时抖落的冰晶悬浮在空中，随着琴弦震颤折射出棱镜般的光斑。

人声出现的刹那，阿慈凯克的年轮开始逆向流转。

「银雪织就的襁褓啊 涅索斯的纺锤悬停在第六重天体 埃洛辛凋落的第一片花瓣 正藏着未曾写下的晚安」

霞光在双弦间流淌成冰河，树冠垂落的冰棱仿佛折射出三年前的月晕，那些悬浮的光斑渐渐聚合成希克林古语的韵脚：

「那年偷藏的种子嗬 汝眼角的泪光倒映着长生的希望 冷月下合十的那一弯手臂 卷走了未曾实现的梦想」

娑蒂阿娜已是泪如雨下，仰起脸庞，她放声吟唱道：

「雪松深处的年轮呀 不知名的晨星冻结在蔚蓝波纹中 如今吾吟咏的这一首挽歌 只为致未曾说出的永别」

直到泪水在腮边冻成冰棱，直到阿慈凯克树冠投下的阴影完全吞没她的身形，琴声突然被积雪塌陷的脆响截断。娑蒂阿娜猛然抬头，看见数步开外的夜雾中逐渐浮现出陌生人的轮廓——乌黑的长发即使在夜色中也发着微光，羊绒斗篷上刻着一些娑蒂阿娜看不太懂的星图纹路。她的手中撑着很薄的伞，伞盖上倒映着繁星点点，而星座连线隐约见于其中。

“这首曲子中蕴含着太多哀伤。”，陌生人开口说到，声音如清脆的银铃般悦耳。她如大地般深沉的琥珀色瞳孔在暮光中流转着奇异的光晕，就像娑蒂阿娜曾在极光中见过的，那些被封印在冰层深处的古老星辉。

[1]  Sotiana，意为“雪阳”

[2]  Wantapel，由雪松叶、龙骨峰雪水、白茶茶叶和霜降果果肉做成的独特饮品，实际效果是安乐死

[3]  Eroshin，永洁花，饱含着希克林族永远延续的希望

[4]  Niesos，纳沽列的希克林语形式，也即希克林人相信司掌死亡与黑夜的女神

[5]  Pheuros，霏洛斯城，希克林人走出封雪岭前最大的聚居处

[6]  Atskeik，神木林中央最大的雪松

[7]  身为希克林人常用的单位，一身约等于30叶，也即1.5m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