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深蓝(一)

昆兰拿起了床头的银壶,感觉手感轻得有些虚幻。

丁香花的香气从卧室的圆窗里飘来。

在春分过后的第二天,昨夜沉迷于生日狂欢的大祭司和被自己强拉着灌醉的助手一起,在地板的中央昏睡到了大中午。她将壶口高举到嘴边整个翻去,一滴不见,方才确信了手臂感知重量的真实。

强忍着干燥的喉舌,她转脸盯着尚未有意识的助手。那姑娘依着靠枕斜卧墙边,华服一角沾着不少糕点的碎屑,大概是醉倒时整盘压碎了。蓬乱的头发半掩颊边红晕,场面十分令人误会。也罢,误会就误会吧。昆兰盯着狼藉间洒满阳光的人形出神,眼前生疼,罩上了一重绿影。她记起昨晚的细节,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说着疯话搂着地上的少女大跳祭神舞蹈。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好笑。

春色正好,有小小的飞虫停在吃了一半的点心上分食,昆兰没有驱赶它们。她觉得自己如这些飞虫般自在。作为十一峰顶祭司,生活在无人叨扰的山顶;有温婉喜人的助理相伴;日常所需由羊驼送货上门,大不同于王都的腐朽贵族。

此刻,在昆兰奇异的想法中,她把自己视作虫们的同类。

“日安。”她向那盘点心挥手道。

昆兰沿阶而上,在绿山脊上过境的风中登上观星台。

并非要进行什么占星和祭神,三月末旬无大事。昆兰才不是什么时刻要给自己堆积任务的积极分子,她只是本能地想借这高岭春风驱散前一个良宵的混沌。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臆想出了非去不可的正当理由,尽管听起来荒唐,她要探究白天究竟能不能看见星星。

“晌日春晨呦;有金似朝;莫负光华呦;踏莨登高。”

   她哼唱着熟悉的民歌,自觉得步履轻盈。

   风过裙摆的一瞬,昆兰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声音,像没听过的语言在交谈言笑,又或许是掺杂了不了解的生涩词汇。祭司们通常将其记述为先灵低语,但说来有趣的是:作为祭司,昆兰不信神。若说人非要有个信仰的话,她愿意侍奉的唯有酒神。

   她只觉得是酒还没醒透罢了,于是加速奔峰顶而去。

   她如愿欢快地跳跃着到了那里,此时日过正午。若大的占星台上空无一物,可见远处山包背后的湖光,云漫长空。她向景色极盛的一角踱去,觉察了脚下窸窸窣窣的无数黑点。

   昆兰提起裙边,俯身去看,是乌黑的蚂蚁。它们从她本要去往的天台角落爬出,那里正以惊人的速度被几股黑色的流覆盖。蚂蚁延地面上星图石刻的凹槽摸索前进,时走时停。

   大祭司好奇地伸出手指,用指尖擎起它们中的个体细细观察。她是知晓并感兴趣于蚁群在每年三月的迁徙的,这与探究白天的星星一样,是昆兰内心不语于他人的小趣味。而少女轻柔地转动五指,目光紧锁眼前的小生物,疑惑于其乌黑外表上泛起的一层幽蓝光泽。它近乎完美地附着在虫体的每一块甲片上,在阳光下展示着有若玻璃的透明质感。

那家伙似乎迅速克服了对人手这一陌生环境的惶恐。它在昆兰纤细的指尖站定,抬起胸腹向上凝视,多节的脚有力而充满戒备地撑开;有细小得几乎无法看清的管状物从悬空的两足末端伸出。在这一系列比武斗士般的动作完成后,分散在蚂蚁周身的光芒聚成细小的点,延某种绝对称得上美观的轨迹集中到胸腔之下的呼吸孔消失不见。

昆兰现在敢说,自己的酒醒了大半。

她下意识地扭头招呼助手,方才想起对方还十分不雅地瘫在房里,只好打消了将新奇虫类记录在画簿里的强烈想法,伸手让小家伙离开。

队伍里某个有着同样外表的个体停下与它汇合,简单的触角相碰后,前者领着五六只外表纯黑的同类向前,后者接在队末。昆兰挪了挪位子,放目于排成一字队伍在凹槽中穿行的其它蚂蚁。发现它们中每隔一定数量的个体便会出现先前那种外表奇特而高度统一的份子,看起来相对魁梧,总是昂起头颅注视天空。而夹在它们之间大多数则无异于昆兰此前对大多数蚂蚁的印象,只是其中某些个体的背上存在着明显是以某种印章形式画上去的彩色纹路;像是文字,也像是图画,只是她一点都看不懂。

“没听说过。”昆兰难掩惊诧地喃喃。

   蚁群的移动仍在缓缓进行,昆兰突然觉得这些昆虫的行为像极了自己印象中的军队。她想起了自己的兄长,那个整日自诩高贵的亲卫将领一定不知道,被他以“不成体统”唾弃的妹妹正把自己想象成砖缝里的蚂蚁。

   队伍走过星图的三分之一,正处于下檐星与金谷星的交界处,领头的发光个体突然停下,将触角高高竖起,顶端汇聚了甲片上的大部分光点。在它之后,如风过谷田一般地,其它样貌普通的个体全部靠向凹槽的背光一侧伏下。那些闪着蓝光的家伙们纷纷做出与先前爬到昆兰手上的那一只一样的动作,这在昆兰看来无比滑稽,像是潘佩科土人部落里哄小孩子开心的拙劣舞步。

   昆兰拍拍裙角,将不小心迷路在那里的几只蚂蚁掸落回同伴身边。她站起身,带着对兄长的厌恶扭头看了一眼那些放着蓝光耀武扬威的生物。心想至少在人居住的城市里也没有离谱到五体投地的礼数,也没人把自己打扮成闪闪发光的模样,走在半路上还要即兴自我歌颂一番。

“大人回见。”昆兰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转身离开,正被一只冒冒失失的飞虫撞上鼻尖,掉在了祭祀颈饰的花瓣形铜板上。

   那是一只熊蜂吗,可头上套着硬质金属壳的熊蜂是不存在的。她倒是知道邻国的马齐姆图有人在打猎时佩戴木质头盔,据说是防止被猴子丢掷小石块,可那终究被认为是懦夫的表现。

   昆兰可不再认为自己是什么虫的同类了,既然酒醒,就不该再看什么蚂蚁贵族和熊蜂猎人,她只想回到逻辑解释得通的正常世界里,做她悠闲的大祭司去。

   将身上的熊蜂也一股脑扔进趴满了蚂蚁的石刻凹槽里,熊蜂扑腾着挣扎,周遭的蚁群被吓得四散,可半立着的发光个体们迅速集中,从它们爪尖细小的管子里喷出透明的液滴,熊蜂身上被击中的地方开始溃烂,很快没了动静。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缺觉睡罢了。”少女这样想着,余光瞟见蚁群大部所在的乌黑角落。群蜂飞舞,闪着光泽的液滴从地上的凹槽里升空,在蜂群头部的金属片上破碎,昆兰认识蚁酸,也因此吃过苦头。不管对眼前的画面相信与否,如此规模的酸液攻击让她不自觉地退回星台中央。而更多的熊蜂正从那里经过,沿各种路线划过她的耳际,悬在蚁群上空,将粘在足尖的不知名金黄色粘液麻利地搓成球状丢进蚂蚁中间。

   她见过贪吃的蚂蚁溺死在蜂蜜里的样子,但那是蜂蜜吗,她无从考证也无瑕思考。她分明看到了那团黑压压形状中的明确分工,她看到双方族群中戒备森严的指挥者们不时讨论;看到体型瘦小的传讯者们游走在各地于几个固定的个体交流;又看到那些接到指令的小头目们带着自己固定的部下们前往指定的位置。而在地面的凹槽中,她发现自己误以为是膜拜的伏倒行为其实是避难,已可以被确定为兵蚁的个体身上跃动者它们护甲的奇异光芒;体型较大的成年蚂蚁护送着幼体跟随小股部队尝试突围,甚至那些身着彩绘的被保护者们英勇地顶替战死士兵的位置,喷出自己的少量酸液。

昆兰最终选择相信的事实是,自己正目睹一场某种意义上的战争。

   她的世界只剩下嗡嗡。

昆兰跑下了来时的石阶,裙摆兜着风,迎头不断撞上各种蜜蜂。绕耳的嗡嗡声让人恐惧,几乎辨不清方向,她几度眼睁睁得看着自己离开山脊的石路沿荒坡而下,转瞬又再度感知到了台阶的坚实。恐惧属于大脑,而腿脚尽管全速逃脱,回到蜂群不会同蚁群会战的真实的世界。可山岭是真实的;占星台是真实的;脚下的路是真实的;不断有熊蜂用它们的小头盔撞在昆兰身上,为什么它们还在?它们是自古以来的文明吗;它们是群山之外沉默的藏匿者吗?昨天在窗外的花丛里用同样的嗡嗡打转的那一群,是它们的近亲,还是它们蓄谋的伪装呢……

昆兰不知自己如何一路跑回了山腰的居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门口,半空的群蜂仍在奔赴它们的战场;越来越多。

透过重重蜂影,她看到了助手熟悉的脸。

   “祭司小姐?”

昆兰视线模糊,双手不安地凭空挥动。

她抓住了助手的手腕,随即,天地明朗。

她抬头向上,山顶的晴空再度清澈。助手关切地看着自己,在她身后站着王都来的羊驼商人,那老汉须发皆白,也一脸惊讶地向这边张望。

两只羊驼兀自啃着路边的高草,展露着它们洁白而柔软的皮毛。脊背的两侧背负着巨大的木箱。看起来像是酒。

昆兰不愿意碰酒。

她被助手搀起回到卧室,房中阳光正好,桌上摆着吃了一半的蛋糕。昆兰发现墙边粉刷着彩绘图案的地方有佩地拉饮料干涸的痕迹,脏衣娄边缘还搭着助手那件污染了的华服。

昆兰提起自己床头的小银壶,里面晃晃荡荡,装满了自己爱喝的佩地拉。

“还请大祭司酌量。”助手拖着羊驼商人处买来的一大筐物品走进厨房,一边转过脸来说。“不然……又要一个人跑到门外去醉倒了。”

   昆兰一脸不解,看着桶里的那件脏衣服。

“您昨天,穿了我的衣服。”

-“所以昨晚宿醉的不是你?”

    助手一脸为难。

“我昨天没有多喝,被您醉倒绊摔之后不便打扰,索性一起睡在地板上来着。”

-“那山顶的蜜蜂呢?”昆兰忙道。

  “我早上起来的时候没看见您,念着这两天有羊驼会来,收拾过房子后出门才发现您倒在那里去了。”助手指着大门如是说。“至于山顶有蜜蜂的事,我不知道。大概是春天都会有的现象吧。”

    助手说罢便去忙着归置物品了,昆兰侧身瞄向厨房,看到满地新鲜的莓果。

  “三月暖阳哟,蚁过屋堂;晓风拂露哟,蜂有温房。”

    助手歌声愉悦,昆兰扭头不听。

    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坐在熟悉的世界里享受日光吧。人人都做噩梦,助手、国王和讨厌的哥哥都不例外。蚂蚁会不会做噩梦呢,如果有,大概是喝着蜂蜜围着蚁后跳舞,然后梦见哥哥在比武场上同对手龇牙咧嘴吧。

    昆兰这样想着,宽心地微笑起来。她甩了甩头发,舒服地望向窗外。而在她栗色的发梢,一小片薄薄的透明物体旋转着飘下,悄悄散发着淡蓝色的光。

翡奥尼加|群星璀璨

(感谢泽佬的联动)

(下为齐娅布切·昆兰的形象设定)

Aronov

Aronov

翡奥尼加轨道站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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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komas
管理员
2022年3月18日 上午1:01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