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穆九百年第一天的早上,我和正寄住在家里的侄儿格拉尼忙着布置新年装饰用的彩旗,突然听到门铃响。从起居室里望去,制服上别着新年特定胸花的邮差送来了一封包装精巧的请柬,撕下一层牛皮纸包装,能看出是一个不大的硬质信封。
“是叔叔的包裹。”格拉尼从门边走来,对正站在梯子上布置装饰物的我说道。
-“哦,供电缴费单的话放在餐桌上就好。”我说。“他们市政厅也真是的,哪有节日里收人费用的道理。”
“并不是,上面写着请您去参加聚会,还签着一串名字。”
我诧异地望向格拉尼,下意识地伸手去取他正递来的那张酒红色信封。结果扯到还挂在手腕上的胶带圈,把整条挂好的彩旗连着黏糊糊的胶带布一块撕了下来。
“好吧好吧。”踩着化作一片狼藉的彩旗爬下梯子后,我接过信封端详起来。信封用的是价格不菲的精制纸张。正面衬着金红两色的雏菊图案;背面写着“恩师摩芙兰先生收”字样。再看签名栏,几个名字用四五种各不相同的笔体挤在一起,让人想起往日学院里用来申请项目经费的联名提案书。
“赛荷曼、伯尔丁、扎希瓦和阿尔敏娜……嗯,原来是这群孩子。”我一一读出那些签名,盯视着它们自言自语道。对于信封一类包装物,我一般认为直接用手撕开就好——反正早晚都要丢掉。然而刚把指尖伸进火漆印周围的开口,却赫然瞟到那里用掺水的半透明墨迹写着的一行小字:“特请导师按标准方式拆开。”动作随之一滞。好吧,还是从上衣口袋里抽出裁纸刀来为善。刀尖在有些厚度的纸上划出利落切口时发出爽朗的“喀嚓”一声,齐刷刷分向两侧的松软纤维呈现出柔和的奶白色。从中抽出信纸,一下子就认出扎希瓦的字迹。
正文并不很长,谈及我那位优秀的学生即将回到远在希科狄的故乡,临行之际希望和大家再聚一场,顺便一起参观里芙索诺斯学院——现在应该叫那摩萨大学最新落成的图书馆,云云。信末用细尖钢笔注明日期,我抬头瞄了一眼刚刚被格拉尼挂好的日历,一月一拜穆第三日,就在明天傍晚。落款中的日期停留在五天之前,在那摩萨境内写下邀请涵的扎希瓦显然没能预料到隔海相望的帕帕尼卡存在着误事的邮递员新年假期。现在动身诚然在时间上紧迫了些,从来都对出门兴趣不大的我一屁股坐进一旁舒适的高背餐椅里,纠结地反复阅读起学生的来信。印象中扎希瓦头戴毕业生礼冠的笑容开始在脑海中浮现:头发低低地盘在颈后,用方形眼镜挡着脸颊上的一点点雀斑。那原本是个腼腆的孩子,话少,但做学问的兴致高涨得出奇。我又想起其他几位学生在毕业论文结稿成册的庆功宴上捉弄她的场景,尤其是阿尔敏娜,说什么按发表字数多少敬酒,结果把扎希瓦灌得迷迷糊糊,早早睡下了。这样说来,抢在临行之前写信过来很可能也是阿尔敏娜出的主意。现在回信推辞根本来不及,非我本人亲自前往不可。那摩萨大学人文科知名老好人安菲齐奥被像钓虾子一样从家里拖到了聚会场,真是滑稽。也罢,可不能让学生们不欢而散。
只是去给小朋友们送新年礼物,我找到这样的借口。
“好消息。”我收起信封,对格拉尼宣布道:“我们要出去走走了。”
-“到哪里?”格拉尼重新挂好了掉下来的那面彩旗,此时坐在梯子上好奇地问。
“到那摩萨,现在出发,抢在明天中午时到,我们得坐火轮船快线去。现在去把自己的行李准备一下吧,我来打轮船公司的电话。”
-“可剩下的旗子和挂件呢?”格拉尼问。
“噢,不管它们了,随便堆在不碍事的地方就好,帕帕尼卡的新年气氛大概不差我们这几面旗子吧。”我开着玩笑答。
我一直认为长途旅行往往会带来大规模的手忙脚乱,而事实也很快朝着这一方向发展起来。在从语气惊讶的轮船公司售票员处订下两小时后的唯一一张船票后,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二楼格拉尼的卧室,还在仔细熨烫着衣帽的后者即刻丢下熨斗,转而抓起各种旅行必须物塞进皮箱,我自己也在隔壁房间里翻箱倒柜起来。空衣架、帽撑、睡衣和旧外套被丢得到处都是,写字台和床铺也乱得不成样子。忙碌间一眼瞧见不知什么时候起被我塞在落地窗边当作了花盆架的旅行箱,在暮然发现这点之前,我甚至慌张地以为自己没有这种器具。
即使特地把证件、票据、钥匙和钱这几个单词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念叨,直到最终穿戴整齐地坐上计程车时,我还被某种遗落了什么的不适感觉压在心头。口袋里因少了某物显得空落落的,究竟是什么?双手按在外套两侧,把从登船到下船的每一步骤在脑海中演过一遍——不好,护照不在身上。只好大呼紧急停车,跑回家里取来。行人纷纷侧目,好不热闹。
周围熟悉的景物从车窗外退去,经过烟囱里呼呼冒着热气的面包房、休假中的园艺商店和杂志社。电话局门前有穿正装的职员谈笑着走出大门,不知其中有没有刚刚为我订购船票的那一位,车身从她们走过的街角转头,经过顶端雕刻着海神锡提娅斯的城市纪念柱后,街道尽头豁然闪出蔚蓝的大海。崭新的客运轮船“长翼鸟号”安静地泊在港湾里,通体素白,甲板的尖头上漆着绿色莨苕花环。格拉尼似乎对景色不大敏感,倒是一直盯着驾驶席上的仪表板端详来着。实际上,汽车是不管在哪里都刚刚普及不久的发明物。听说如今新旧两片大陆上的人们都开始把驾驶着它们疾驰当作奢侈的上流运动,南大洋群岛的城邦里可没有那样开阔的环境,汽车被作为高级交通工具经营着还是去年才有的事。格拉尼在这复杂的机器上憧憬着什么呢?也许是精妙的结构设计,也许是来去如风的绝对自由。
长翼鸟号的二等舱两人一间,与隔壁共用盥洗室和淋浴房。餐厅提供味道不错的海味和甜点。从船尾的楼梯可以走到甲板下的水手室和轮机舱,参观当然是不允许的。水手长上了些年纪,我和格拉尼在第二日清早的甲板上散步时,正看到这位穿着条纹背心和黑色领巾悠哉游哉地从检修口钻出来。向他搭话聊天,说是年轻时就在同一条航线的明轮船上开轮机来着,从那时就养成了行船后半程的上午休息半天的习惯。“哈,老在甲板底下不见太阳,任谁都受不了。”他用满自在的语气这样说着,我也只好点头称是。不过,驾船这事果真是门开个好头就能万事大吉的活计吗?我对此毫无头绪,从“长翼鸟”这个船名来看,大概只需振翅一跃便可滑翔半晌,想来也没什么问题了。
现在回忆第一次来到里芙索诺斯的那天,我还是同几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挤在生锈的明轮船舱里的。按理说,南大洋的群岛之间很少产生恶劣的大风浪,可那天偏就赶上铺天卷地的狂风以每秒钟大概几百公里的速度从整座海峡上空横过,从摇晃船体的钢板缝隙间把咸水泼进我们雨衣的兜帽和袖口。包括舵手和机师,所有人都冻得直哆嗦。里芙索诺斯学院的山门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水上的一切,那些挣扎着矗立了不知几十个代纪的石头立柱上生着裂缝和荒草,如果是晴天,估计能穿过倒塌了一半的露天会场看到升起的太阳。
仅凭第一印象而言,我对这样一个地方谈不上半点喜欢。得知自己苦读十七年而因写错申请函邮递号被此处录取后,我在离家前便已经做好了前途扫地的准备。这里的导师们看起来和学院的外表一样过时。几乎没有娱乐,唯一与那些学生社团稍有类似的事情便是不同导师的得意弟子们在餐厅里争个面红耳赤。学生倒是可以乘船去往海峡对面的底林希城里游玩,有相当一部分人乐此不疲。一切与现代相关的东西都只在那里出现,除了电灯——它们被铁链突兀地挂在十字拱顶中央,各种电线很神奇地不见踪迹,大概为此专门从柱子里钻了洞。情况同样糟糕的图书馆里几乎不收集大本理论阐述之外的书籍。至于那些满是数字的馆藏,倒是从老得如同文物,连翻页都要百般小心的手写本,一直到用打字机敲出文字后配上印刷插图的最新成果都可找到。我并不理解管理着这里的人们出于何样的偏见将文学之类融入了书写者真正感情的东西拒之门外,但在那里完成的阅读多半与快乐无关,到城中的旧书摊上网罗各色廉价读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底林希城的图书市场颇具特色,学院中历代大小人物们的闲笔或落魄到无人肯出版的著作,全部以不知什么年代的复制本的形式保全下来。经营出版刊物的书店也有不少,但出版物在内容的生动成度上竟比不上这些复制本。传说城中每年新产生的无名复制本书籍有上万本之多,偶见语言上出错的地方,但整体不影响意思。我总猜想抄写书籍是本地主妇们所做的日常零工,但一直搞不懂原本的去向。曾经有一段好奇心无比旺盛的时期,我与那时共居一室的同学计划偷偷摸进本住户家的书房里一探究竟,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那毕竟是不怎么体面的事,还是不做的好。
按我以往的经验,从帕帕尼卡到那摩萨的任何地方都要花上两整天,这次因乘的是新式轮船,次日中午就从海平线上看到了底林希的灯塔。那之后没过多久,连里芙索诺斯学院旧校舍的轮廓都跟着浮现了出来。人们纷纷准备离开,水手长先生在我们回到客舱之前就钻回了船底,不知进港泊船是否需要轮机舱方面的特别操作。挤在人群中走下舷梯时听见港口鸣钟报时,钟声和人群的喧沸混在一起,嘈杂得难以忍受,于是叫着格拉尼加快脚步。穿旅行短袍戴宽檐帽的我和穿花呢外套戴盔帽的格拉尼提着各自的箱子沉着脸穿过人群,形象着实有几分好笑,像专为调查谁而来的探子一样。
在底林希城穿行的最好工具是电车,即运行在固定轨道上,由电缆提供动力的大木箱。这种不知该用缆车还是火车来归类的东西最初就诞生在那摩萨,这里的电车轨自然也被铺得到处都是,且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近些年来常听说远在重洋之外的北枵人也从这里订购车厢,我对此不免惊奇。北枵人似乎把电车叫作“电力轨线”,比起塞罗提基语中用“通电”和“行进”两个意思拼成的组合词,还是人家的称呼更为贴切。
电车在砖石楼宇之间的坡路上攀行时,透过车后观景台一样的大窗格可以看到闹市主干路上偶尔经过的汽车。那摩萨人买车貌似偏好宽敞大气的款式,帕帕尼卡街头那种灵巧的小家伙显然不入他们的眼。格拉尼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视它们了。我不禁联想到日后汽车成为必需品的时代,底林希城的绝大多数电车轨应该都会不可避免地作为驾驶障碍物而被一一拆掉,真可惜,我还是喜欢坐在慢吞吞的大木箱里穿街走巷。
“叔叔,那是什么地方?”
在电车厢接近山顶的时候,格拉尼突然指着远处一座有大拱门的建筑物向我问道。
或许是剧院吧,我刚想这样回答,然而印象中那一带可没有什么剧院。思索之间,目光游移到对面墙壁上张贴的当日报纸头板:“那摩萨大学新图书馆开放,城内各国公民皆可前往借阅”。再看旁边的照片,正是面前所见之物。
-“是图书馆。”我把墙上的刊载指给格拉尼看。他又问我大学图书馆有什么特别于一般公共阅览室的地方,我半开玩笑地答:没有文学。
旅途总体不算太长,正好在电车最后一站终止。戴白帽子的车长敲着铃铛示意到站,我和格拉尼朝她抬了抬帽子以示感谢,随后拎起行李离开车厢,穿过即使在冬季也温暖和煦的大街,走进挂着“花尾黑猫与苦荞饼”的餐厅木门。侍者把我们领到二楼的窗边,洒满阳光的座位上已经聚齐了几个身影。戴方眼镜的女孩惊喜地转头望来,熟悉的欢呼声响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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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敏娜,是你组织的聚会吧?”简单地点过菜品后,我晃着盛柠檬水的玻璃盏,向坐在格拉尼旁边的学生问道:“而且还想阻止我拆信封的小爱好?”。
-“其实是我,摩芙兰老师。”伯尔丁抢先开口。我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有些讶异地扫视众人,在他们每一个的脸上看到了被强忍住的莫名其妙的笑意。
我隐约觉得,自己正走在被迫接受另一场“盛情难却”式邀请的覆辙上。
“其实,阿尔敏娜在策划另一件事,而且是和我一起。”扎希瓦说。
不妙,连扎希瓦都参与进来了。
“摩芙兰老师。”阿尔敏娜说话了,用她标志性的那种含着笑的语气:“既然扎希瓦要回去了,我们几个毕业生又暂时无事,导师您明年只有公开课——这个我们问过学院办公室了。再加上新年、那摩萨独立日以及塞荷曼同学二十多天之后的生日。这么多事情赶在一起可得好好庆祝一下,所以我们一致决定:安排一场周游都实和奥克森兰的海上旅行,然后顺路一起把扎希瓦送回希科狄。”
我在脑海中勾勒着这条航线的样貌,一想到它惊人的长度,只觉得头脑昏沉涨痛,几欲晕厥。
“经费方面我来搞定,包下的游船现在就停在港里,随时出发。”扎希瓦说:“摩芙兰老师只管放松就是,还有小格拉尼,希望大家玩得开心。”
所有人举起酒杯庆祝了起来,仍旧擎在手上的柠檬水盏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碰撞。格拉尼也从身侧投来期待的目光——好吧,我无奈地想。反对无效,那就尽快出发。
此行大概会有不少值得记述的见闻,恰巧发现旅行箱夹层内塞着的空白记事簿一本,大概还是学生时代的遗留,拿来做游记正合适。我听说海上漂流的水手常需写些什么来促进思考,就当我也是他们的一员吧。既是那样,自然也不需要起什么标题了。这样说虽不太好——文辞上的琐事还是待日后回到学院时交给校刊编辑们费神来得轻松,我深以为然。
这里加上一段作为结尾或可增色?夜已过半,不想写了。
安菲齐奥·摩芙兰
九百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