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慕容霞
红。
没有任何征兆的猩红,黏稠发着亮的血红,浓烟浩荡的暗红。举目望去,天海交接,却没有一丝冰冷的蓝,赤色像是张开双臂的枯藤,死死地缠在了天地之间。月、云、雨、泥,染得苍茫世间宛若炽焰炼狱,阎罗十殿。
痛。
无穷无尽地疼痛,抽跳着,钻心剜骨。仿若时空被扭曲,随着心脏的起搏,满是血雾的空气内外分层,内里透镜一般模糊着,下似烛火炙烤,撕心裂肺,上如佛掌压身,万钧沉重。
血雨下的愈大,滚烫的液滴溅在身体上,噼啪着跳开,又激起一阵雾气,随后嘶嘶响着,竟然是钻着流入了皮下。火苗在暴雨中飘曳,烛芯每触碰到血水,便颤抖着,却不曾熄灭,片刻之后,甚然更盛。
待得红月落下,四周隐于黑暗,身底却已烧成火海,血水不时浇落,如流星划破天际,拖着蒸汽的尾羽,转眼间沸腾在跳跃的黄红色中。
须弥之中,浓厚的黑气在血雾之外悄然而至。开始时,黑气无意识地在血雾外转着圈,但随着时间流逝,仿佛这血雾中央有着奇怪的吸引力一般,黑雾竟是散成八股雾团,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然后缓缓向中心涌去。
血雾中央,映着身下的火海,白发三千,透着萦绕的雾气,仿佛凝结的冰柱,恣意的向上生长着。末了,更生出无数枝条,在火影中律动。和那沉睡中的身体截然不同,勃发的发梢,生生不息,虽苍白但葳蕤,仿若八千年岁,椿龄无尽。
倏地,那黑雾钻进了血雾里,朝着空中斥着遒劲的长发而去,却见雾霭翻滚,那雾气竟是尽数把白发染黑,而吸收了黑雾的头发,则变得浓密发亮,顺着风向下垂落,又在跌落到火海之前转过弯,翘起一卷,就这样浮在了万烛之上。
记忆仿佛也随着那黑色的雾气,从发梢流进发根,又悄然潜入了霞的脑海。一幅幅画面混着一道道或喑哑、或悲伤、或愤恨的声音,在霞的眼前飞逝而过。
“本宫才是这朝野的唯一皇后”
“真是聒噪”
“看看你的宝贝儿子长什么样”
那声音是如此的刺耳,哪怕霞知道已经过去了,但它们还是利刃一般笔直地插进了霞的耳朵。
无边的悲凉如一记重拳,打得霞止不住的流泪,她抽泣起来,泪水混着血雨,自脸庞边滑落。不过她感觉得到,心中的怒火,正随着背后噼啪的火海,不断膨胀。霞咬紧牙关,手捏成拳,尽管指甲都已深深地嵌入皮肉,也不曾放松。
血海深仇,此生不报枉为人!
霞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也不知为何躺在这火海之上,血雨之下。也许自己已经在幽冥地府中负业还罪了吧。不过这真实的触感,眼前闪过的画面,还有身体的异样,模糊的记忆,都让霞觉得有些怪异。
她猛然想起慕容嫣在残忍地杀死她的骨肉前,那句恶毒的话语。
“鬓角多的这几丛毛发,啧啧,果真是个怪胎”
于是霞紧闭双眼,仰起头,任由血水打在自己苍白的脸颊上,放声大喊。那哀嚎悲戚又凄惨,颤抖又嘶哑,最后变成了几近无声的苦诉。
身下的火海仍然光芒万丈,霞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炽热的火舌缓慢的没过了霞的周身,舔舐着缠绕上了她的双臂。
雨像是断了的弦,白茫茫闪着寒光,滴滴答答敲打在红芒中霞的身上。此刻她只感觉自己连视线都有些模糊,橙红的光像是末世的熔岩,遮天蔽日。
但她未曾感到炽热。
昏黄的火焰里,霞的身影如同盘旋着的漆黑绳索,她只感觉到温润正不断的朝她涌来,烈火中她似将沉沉睡去,麻木的脸庞挂着微莹的泪痕,双眸中却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火光。
在那一刻,复仇的欲望到达了顶峰,四周的黑雾也被霞尽数吸入,天地间红光大盛,那烛火的中央如同碎裂的玻璃四散而去,借着烛光,霞看见周遭仿佛定格了一般,随着那裂纹,最终消散在了虚空中。
霞的意识随着破碎的空间,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横空拽去,身旁又不断闪过生前的画面,不过这次,是逆着时光,不断加速呈现的。
虚无中,她不受控制地朝下坠去,双手无力地垂在半空,满头黑发似星河的勺柄漫天飞舞。
她看见了云锋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死不瞑目,看见了行雾和撷云倒在血泊之中,看见了封后大典之上云锋搂着姐姐高声宣布东宫皇后的诞生,看见了自己带孕挂帅在缥缈城门口大破太子军队,看见了自己刚怀有身孕在三王府依偎着身旁的云锋,看见了自己在樊鹿寺的红砖前摘起花朵后回头朝云锋莞尔一笑,看见了黑夜中云锋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看见了朝堂之上得知铁岭沦陷后的龙颜大怒,看见了自己在铁岭内关苦苦支撑最终扑倒在马背上逃回京城,看见了那天铁岭外关被炸毁后如同今天这样自己从昏迷中浴火而出。
每当画面掠过她下坠的身体,霞的牙齿便紧咬一分。她恨自己被冲昏了头脑,恨自己看不透人情世故,恨自己无能守卫边关,恨自己到了最后被欺骗得体无完肤,连至亲之人也保护不了。
最后,她只觉得面前的黑暗正逐渐远去,刀戈声、号角声、木门吱呀声从背后张开手臂拥住了她。此前无声的沉默和突然的嘈杂环境炸得她有些耳鸣。
睁开眼,霞盯着横梁和立柱的交叉处,看了不知道多久,然后猛地坐了起来。
整洁但并不奢华的木房,正是霞所熟悉的,床头旁的木头柜子上,正倒扣着她的头盔。金黄锃亮的盔缘和红色的盔身,那是若干年前被封定远将军时,皇上一并赐给她的礼物。
左手撑着床沿,右手捋了捋耳旁的鬓发,霞弯下腰,穿上厚羊皮靴,然后走到了柜子旁,拿起了躺在头盔边上一柄看起来有些年代的铜镜。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镜面倒转过来,朝里面看去。
略微有些发黄的镜面里,那张脸是霞再熟悉不过的了。黑色的长发在耳后如瀑布般披散而下,前额的头发则是从中梳开,朝着两边,从耳上穿过,遮着小半耳朵,而后结成小股麻花,星星点点,缀在瀑布中;许是睡了挺久,也有不少不听话的碎发,叛逆样未被挽到脑后,只是垂在眼角边,随着若有若无的风,略微晃荡着。
不同于寻常女子,霞的眉毛生的有些浓密,但并不粗犷,也无甚弧度,清冷而内敛的气宇暗含其中。眉下的眼角深深,因着鬼门脱险,瞳孔有些无神,但还是带着些肃穆。
世人皆说长公主云沐容颜绝伦,倾国倾城,慕容家大小姐慕容嫣不遑多让,与长公主并称红紫蔷薇。但谈及谁的眼睛最能摄人心魄,普天之下何人不知当朝女将,慕容府庶出三女——慕容霞,字秋雨,生着一双肃穆清丽又冷冽的丹凤眼。那眼睛形似扁舟,状如绿叶,内眦低而外眦高,眼角深却没有褶皱,抬起的眼尾和着微长的睫毛,眼黑中一抹淡淡的蓝紫色如银河般绽开,像星云般晕染,只叫人看得一眼,便要心震魂恫,甘愿臣服。
美目之下,修长的脸颊此刻因着沉睡显得有些苍白,挺拔的鼻梁衬着霞的眼有些久睡后的憔悴,不薄不厚的双唇泛着淡淡的柚瓤色,嘴角显得有些干涩。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镜中的自己分明就是五年前戍守铁岭时那英气逼人,锋芒毕露的样子。只不过现今的霞,眼中闪着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紫芒,她眯起眸子,眼底蓄满怒火,紫芒在其中轮转。愤怒、悔恨,也许还有兴奋……吗?
于是她笑了,先是鼻息微张的嗤笑,但随后放声大笑,霞把铜镜拍在柜子上,仰起头笑着,眼里的怒火并未消去,眼角笑中带泪。
霞用力掐了掐大腿,轻微的刺痛感让她确信不已,自己当真是重新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和她有着血海深仇的三皇子云锋认识之前。
天不亡我!
霞尚不知道自己是缘何能活下来,而且回到了五年前,不过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索性摇了摇头,还是决定先出门看看铁岭情况如何。如若记忆没有出现差错,她记得当初在铁岭面临十万辽人来犯,自己固守不出,本来以为快将辽军击退,却未想到辽人已经摸清了铁岭城下排水管道的分布,且不知怎地在排水管处引动了爆炸,外关墙体有接近一半的地方尽数坍塌,霞也在那场爆炸中重伤昏迷。
想来,自己应该也就是回到了昏迷醒来的时间点了吧。
不过,五年时光中,过去的种种谜团,也随着生前霞的地位逐步高升而解开。比如,传说中极北之地常有陨星,而辽人自古便掌握了开采,收集,使用陨铁的方法。辽歌城有一处冶炼窑,能炼制陨铁,更能使陨铁熔而不散,是为热陨武器。铁岭的排水管爆炸便是热陨配合火药撮成的。再比如,铁岭之所以外关被破,辽人入城却无人增援,是得了内应的帮助,而这个内应,正是本该当天前来援救边关的九皇子云槐。
按着前世的发展,九皇子按兵不动,假意支援,最终铁岭城破,三皇子云锋在最后时刻拍马赶到,杀出一条血路,救出守将慕容秋雨。
呵。霞弯起半边嘴角,好一招英雄救美,嘴里喃喃到。想来云锋也早就知道九皇子有问题,提前从京城出发,藏在半路上了吧。只可惜前世自己天真地相信云锋对自己爱得深沉,真是当局者迷啊。
抬脚跨出门槛,霞久违地深吸了一口边疆的空气,清凉的空气混着血和铁锈的味道,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战场气息了。
眼下外关已被辽人突破,余下的部众幸好还有些弓手,在内关的城墙上还能勉强抵抗住尝试搭建攻城梯的辽人。
然而内关终究不如外关那样戒备森严,霞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大门,皱紧了眉头。
前世云锋刚登基不久,那场家喻户晓的凤辽战役中,征虏大将军慕容秋雨大破辽军,退敌百里。不过在辽人的边关处霞吃尽了苦头,辽人当真是熟知冰与火的道理,其关卡在防御时以坚冰浇筑,外表光滑,难以下脚,攻城梯自然毫无办法。霞久攻不下,最后只得退后扎营,围而不攻。
霞知道,铁岭处北地,气候寒冷,今儿又是深秋时节,空中已然泛着冰晶小雨,遣人以冰水灌溉城墙,一夜之间便可模仿辽人的守城利计,这样内关可再坚守数天不破。
但倘若无人来援,坚持再久也毫无意义。在如何请求援助这问题上,霞是头次犯了难。
前世直到云锋掀起反旗,霞才知道原来除了在明处的太子云钧和云锋的亲哥哥云虹,在暗处蛰伏许久的宁王云槐才是云锋登基路上的最大阻碍。背靠辽人等塞外势力,驻扎在边疆险地,云槐占着地利人和,本是争夺皇位的得力人选,怎料最后竟被背刺,含恨死去。这具体是被何人背叛,霞并不太清楚,有些岁月在那星辉宫中蹉跎,她对外界的消息也随之模糊。
除去九皇子云槐,和京城里的那几位皇子,剩下的求援人选少之又少。那眼下便只有王府离边关次近的巢王值得一试了。
“徐阔,你过来。” 想到这儿,霞朗声开口唤到。
站在远处城垛,名叫徐阔的彪头大汉身子一颤,他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霞,声音带着点激动。
“将军,您醒了呀”,他大踏步冲下城墙,然后踩着石砖快步走到房前,双手向上把头盔取下来,抱在右侧,开口说到,“将军,恕卑职冒犯,现下辽人攻势凶猛,这内关不消一日恐怕就……到底该如何是好?”
徐阔是个典型的粗人,自幼习武,长得五大三粗,不修边幅的脸上胡须密布,手上拿着有几个简单分岔修饰的银灰色头盔,头发因为久戴盔甲的缘故显得杂乱,身上披着满是战争痕迹的铁甲。霞驻守铁岭后,第一个不服的高级将领便是徐阔,嘴里嚷嚷着什么怎么可能让个娘们指挥边军的风凉话。不过当时霞没有张口回应,只是随手抄起营地里的长枪,让所有不服的将领都上来打一场。之后,徐阔便是第一个死心塌地追随霞的将领了。
“御敌,本将自有办法,处理得当,拖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待会本将亲自指挥防御的事务,倒是你替本将办件事,眼下最着急的是援军的问题……”
“这,可是咱送去九王府的信不说十封也有五封了,那小鬼怕是铁了心不愿来了……” 徐阔听着求援的事,皱了皱眉,开口打断了霞的话语。
“不得对皇子无礼”,霞出口提醒道。
“是,将军说的是,卑职只是心中着急,那将军的意思是”,徐阔咽了咽口水,“去找三皇子求援,卑职现在就去安排……”,霞看见徐阔挠了挠下巴,准备转身。
“慢着”,霞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却带着三分威严。
“那……”,徐阔定住脚步,挂着一丝疑惑望着霞,却看见定远将军眼里燃烧的紫火,不由得往后挪了挪步子。
“本将何时说过要找三皇子求援了?” 霞甫一开口,清冷的气息仿佛要将周围的石砖都冻结起来。
“罢了,你可知外关爆炸后,可有幸存的士兵?” 顿了顿,霞略微舒缓了语气,眼睛仍然是瞪着徐阔。
“回,回禀将军,上次事故后外城值守的士兵有数十人幸存。”
“其中可有精神受创伤者?”
“这,哦有的有的,应该是驻守北门的一个姓刘的小子,他们那排就他一个活下来了,许是被吓着了,一天天魂不守舍的……”
“那他可能听懂命令?” 霞打断了徐阔。
“能,这个能,郎中给他治好身上的疮口后,就让他正常值守去了,但是每天他都魂不守舍,蔫了吧唧的……”
“好,找到此人,带他换身平民破衣,捎封信,让他直去七王府求援”,霞眯起眸子,“切记,不可经宁州,绕进合歌山,直去巢州,另外,就说本将还在昏迷未醒。”
“这……卑职晓得了”,徐阔听到要去找七皇子,愣了愣,不过到底还是听从了命令,“将军,那信,要长信还是短信?”
“宜短不宜长”,霞瞥了徐阔一眼,“就写铁岭告急,辽人来犯。”
霞略微低了低头,继续说到,“此事保密,援兵来前不可与他人提起。”
徐阔夹着头盔,两手拱拳,行了礼,“卑职领命”,然后转头轻甩袍尾,边戴头盔边踏步朝北门走去了。
霞眯起的眸子直到徐阔的背影消失在了营房之后才慢慢松开,她叹了口气,没想到前世在铁岭,身旁就已经有人能看出她和三皇子有染了吗?找时间得查查徐阔是如何知道这事的。霞记得,前世她虽然早已对三皇子倾心,但直到云锋前来救援后回到京城,霞都不曾在军中表现出任何她与云锋熟络的样子,这徐阔又是如何猜到她可能会找云锋求援的?是巧合吗?若是换了前世,恐怕这会儿自己心中已经是因为被看穿而小鹿乱撞,可今生,自己严厉地拒绝了向三皇子求援,倒不怪徐阔那副踉跄的样子了。但这样决绝的表现,也可能引起徐阔的疑心,不管他究竟是不是云锋的人,我都该行事更为谨慎,霞暗自捏了捏拳头,这样想到。
不过她转念一想,今生今世,我慕容霞,是不可能再和云锋那纵万劫不复也不为过的畜生再有任何瓜葛了,他的任何手段任何布局,都将像错乱的时钟,被我亲手打破。弑亲之仇、夺爱之仇、欺骗之仇云云,都将百倍奉还!
她眼里怒意滔天,纵冷风呼啸而过,也无法消融。
直到冷风吹得霞有些发凉,这才发觉刚刚走出来身上只穿着一身中衣,罩了个薄薄的赭黄色长袍。于是霞转头朝屋里走去,也是时候去城墙上安排防御事项了。
霞走回房间,挽了挽袖口,伸出修长的双手,慢慢地在那套专属于她的轻甲上抚过。雪白又如同头盔一样带些殷红的甲身,乃是柔韧的天蚕丝和结块的冰萤草藤共织而成,若非近距离贴身突然地戳刺,寻常刀剑的刮擦无法伤到这甲一丝一毫。那殷红色的部分,则是锻了少许白铜的紫铜,成数个环状链接着大片的蚕丝藤片,坚硬程度也许只有陨铁能与之相比,已经称得上是云朝最顶级的冶炼产物了。
寒风穿堂而过,窗外不时能听见辽人进攻的低沉号角声。屋内,霞秀手一翻,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袍尾在冷空中翻飞。她腰间束着大红的系带,半数头发被挽至脑后,耳后别着两朵白色的绒球,一大一小两个状如弦月的白玉簪子吊着几缕闪着微光,如雪似晶的流苏,正在那发髻中插着,黑白分明,衬着霞的面容如皓月般清丽。其余的黑发仍然如瀑布般整齐地垂下,末端微微鼓起,打着小卷,慵懒地躺在她腰间。
霞手持一柄长弓,那弓弦在风中颤动,竟如琴鸣般悦耳,音高而婉转。弓身并不复杂,但缀以雪白,泛着点点蓝光的晶体。整体的曲线柔和婉约,就如同其主人的身姿那般。
背后的箭筒同样雪白洁净,镶嵌了同弓类似的冰晶宝玉,就连那箭羽的尾部也沾着点点蓝白,甚是圣洁。箭筒上透过冰晶,能看见朵朵祥云,正是云朝的标志。
徐阔早已在门外等待,见霞已经穿戴整齐,迈步朝城墙走去,便跟在她身后,小声说到,“将军,事已办妥。”
霞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袍尾两侧的红绫随着冽风跳动着,那黑发拥簇着的高大背影在傍晚的霞光下更显圣洁。
直到她登上城墙,方才开口。
“诸位将士们”,昏黄的火把下,清亮的声音顺着石墙,挤进了众人的耳朵里,不少人面带惊讶的回首朝霞这边看着,面露喜悦,许是主将归位,心里多少有底了。
“前些日子守城艰难,诸位辛苦了”,扫了扫四周带着些惊诧的目光,她继续开口说到,“但内关尚在,中原王土万千,铁岭乃云朝门户,若非绝境,绝不可丢失。” 最后五个字,霞基本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又是阵阵寒风吹过,只有远处还有零星弓箭射出的声音和仍然沉闷的攻城号角声。这厢,靠近霞的士兵全都静静地听着主将的讲话,头盔下的目光或炯炯有神,或黯然神伤,或漫无目的。
霞把这些目光都尽收眼底,缓缓开口道:“御城之法,本将心里有数。辽人强攻不下,身心俱疲,此番已是强弩之末。我军只需继续坚守一旬,辽人自当退兵休整,此围可破!”
换了口气,不待众人议论,她继续说道:“本将知道,你们心里可能在打退堂鼓,毕竟内关城门摇摇欲坠,明儿晌午恐怕要被攻破。但,本将刚刚说过,御城之法已明,此门不但明日不会陷落,只要本将在这城墙上一天,这大门就会安生一天!” 说到句末,霞声音也大了几分,清冷高亢的声音如同强心药剂,让士兵们显得有些激动。最后,霞吸了口气,高声宣布道:“诸将士听令,今夜取关内冷水,从城头浇下,不得遗漏,不得停息。昼明之时,辽人自将退居扎营,届时诸位便可好生休息。”
话语落毕,晚风中留下的只有沉默。
良久,霞听得身后传来了徐阔的声音,“可有听到,浇水成冰,明儿个定叫辽狗无处落脚,正好痛打落水狗!”
“对,听将军的,大家赶紧行动起来,明天就能休息咯。” 隔了几秒,城墙那侧有个听着像士官长的人开口应和着。
少顷,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多,不过多是赞成的。不消多时,士兵们就都在长官的安排下,分成班次,轮着去取来水桶,然后开始浇筑工程。
安顿好城墙这边的事宜后,霞走到了内关另一侧朝着中原土地的南门,这侧因着安全,也甚少有士兵驻守。
铁岭关倚靠着合歌山东侧,一眼望去,顺着边关向中原的大路不久后就变得歪歪扭扭,旁侧的密林在酉时末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张开巨口的野兽,将那些小道吞噬得干干净净。
霞就站在那南门墙上,望着密林深处,盼着援军能快些到来,嘴里喃喃地念着。
血月凄凄火燃尽,独倚危栏,悲愤填胸臆。往事如烟悔恨起,空余愁绪难消弭。
却道天公重赐机,洗尽铅华,再踏征途际。心若磐石志如炬,欢欣难捺连山计。
天愈来愈黑了,那八尺余二的雪白身影就这样怔怔地站在城墙上,不知还在想些什么。